讀紅手記/讓人著迷的甄士隱
徐緝熙
《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回的標題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這一標題可謂巧妙已極。它除了標明第一回的情節外,還含有兩層十分重要的意義:其一是點明了這部小說的兩大主題,即通靈寶玉(即石頭,也即賈寶玉)的夢幻一生和為閨閣昭傳;其二是暗示這部小說的敘事方法乃是“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甄士隱和賈雨村的諧音)。生活中家庭的血淚史是“真事”,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則是“假語”,即在“真事”基礎上的藝術虛構。生活的“真”他作了藝術的“假”,一部大書就做在這真假兩個字上,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怪乎《紅樓夢》的故事要從甄、賈兩人開始了。
這甄賈兩人在小說中又是頗為重要的人物,他們各自具有獨特的藝術生命,又各自起著獨特的作用。特別是甄士隱,我們在第一回中就不難發現他起著多方麵的作用,這些作用作者寫來無不充滿懸念、引人入勝,叫人看了第一回就再也放不下這部書。
首先,甄士隱是個十分重要的穿針引線的人物。小說的主人公,那塊青埂峰下的石頭,幻化為“通靈寶玉”以後,第一次出現,就是在甄士隱的夢中。換句話說,甄士隱是引出主人公的第一人。按照小說結構的一般規則,甄士隱既然“夢幻識通靈”在先,他和“通靈”之間定然還另有情節在後,這樣小說的結構才完整。也許寶玉最終“懸崖撒手”,回歸青埂峰下(注),就和甄士隱有關。從小說的開頭到結尾,甚至可能構成情節的一條重要線索。可惜我們見不到曹雪芹八十回以後的文字,隻能作如此推測。
小說又通過甄士隱引出賈雨村。而後者正是書中另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小說不但通過賈雨村演說榮國府,而且通過他引出兩位女主人公林黛玉(他入林府作西賓成為黛玉的老師,又是他送黛玉進京)和薛寶釵(他審理馮淵一案引出薛蟠、寶釵以及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這一切因緣的根源,全在甄士隱,要不是甄士隱慷慨豪俠,於賈雨村窮困之時結識於他,並周濟他上京應試,林黛玉和薛寶釵也許要換另一種方式才能出場了。
其次,我們細細品味甄士隱一家的故事,又不難發現它的不同尋常的意義。《紅樓夢》本是寫賈府的故事的,可為什麼在未寫賈府之前,要先寫一個甄家的故事?這兩者有何關聯?這甄家的故事有什麼特點?仔細一想,就會恍然大悟:原來這甄家的故事和賈府的故事是如此相像。這甄家本來也是當地的一個望族,由於種種不測的原因和無妄之災,乃至“貧病交加,露出下世的光景來”,最終也“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慕功名,每日隻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乃神仙一流人品”。遭遇慘變後,經二位仙師點化,大徹大悟,一聲“走吧”、“懸崖撒手”也,跟著和尚道士飄飄而去。這麼一個人,和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又何其相似!甄家的命運,不正是賈府命運的縮影嗎;甄士隱的命運,不正是賈寶玉的命運的寫照嗎?甄士隱名費,“費”是“廢”的諧音,作者顯然是暗示,這隱去的真事,說的是一位“廢人”的故事。這“廢人”是誰?這使我們想起脂評中的一段批語。小說第十七——十八回(據脂本)寫到賈寶玉三四歲時已得乃姐元春“手引口傳”,《庚辰本》有一夾批雲:“批書人領至此教,竟放聲大哭。俺先娣先逝太早,不然,餘何得為廢人耶?”這批書人直認書中的元春就是他生活中的姐姐,那等於說他就是書中的寶玉,或者說就是寶玉的生活原型了。他自稱“廢人”,而甄士隱(真事隱也)恰恰名廢,這又豈是巧合?恐怕甄士隱就是這“廢人”的一個化身,也就是賈寶玉的另一個“身外化身”吧。(至於生活中這位“廢人”究竟是誰,且留待今後專文探討。)
第三,小說講甄士隱是“神仙一流人品”,其實,他不但在悟道之後,即使在悟道之前,也已經是神仙中人,不然,他何以有緣在夢中見到二位仙師和通靈寶玉,又何以能得仙師的青睞,特意來點化他。而且他一點就透,對《好了歌》解得那樣透徹。所以按照佛道的說法,他正是大有宿根,大有來頭的人物。《好了歌》貫穿著一個思想,即色空的思想。所謂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也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甄士隱所作的“解”,實際上就是用生活的實例,也就是用他自己的人生感悟來印證《好了歌》的色空思想。值得注意的是,這“解”幾乎就是賈府、男女主人公及其人等的命運史。據脂評所附的注,“笏滿床”、“歌舞場”等等,正是暗指榮寧二府。“蛛絲兒結滿雕梁”乃暗指瀟湘館、絳芸軒等處。“脂正濃”、“粉正香”,以及“展眼乞丐人皆謗”等句,指的正是男女主人公及其他女性。“反認他鄉是故鄉”用在賈寶玉身上也最為貼切。賈(假)寶玉,乃真頑石也。他的“故鄉”在青埂峰下,而榮國府這等寶貴風流繁華之地,正是佛教所說的“他鄉”也。他在“他鄉”迷失本性,失去本來,直到一夢醒來,才“懸崖撒手”,回歸“故鄉”。榮寧二府及男女主人公等人的命運史,何似通過甄士隱之口“解”將出來?這又有什麼奧妙?筆者的體會是,甄士隱這個人物,在小說中不但穿針引線,他自身的命運又是賈府命運的縮影,他實際上成了色空思想的一個載體,而且他也是賈府和賈寶玉、眾女性的命運的曆史見證人。何況他還是香菱的父親,而香菱的命運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命運是難以分割的。甄士隱在夢中曾聽二位仙師言道:“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曆世”,而這“一幹風流冤家”又都是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那裏掛了號的。小說的大結局,這“一幹風流冤家”包括男女主人公和香菱在內,最終都要回到太虛幻境,在警幻仙子那裏銷號,並公布“情榜”。小說既然在開頭讓甄士隱在夢幻中聽到仙師的話,那麼在小說的結尾,再讓甄士隱“見證”上述這一切,豈非是順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