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罪念》(2)(1 / 3)

謀殺的境界

1 不速之客

又一次被血淋淋的夢境驚醒,程巍然出了一身冷汗,心底也湧起一陣莫名的惶恐。恍惚片刻,臥室裏熟悉的環境終將他拉回現實。他抖了抖被汗水浸透的衣襟,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他翻身下床,走進衛生間,用涼水澆了澆腦袋。冰冷徹骨,讓他的現實感又多了幾分。他抬起頭,對鏡凝視,濺在鏡子上的水紋將他疲倦的臉龐劃分成幾塊,像是一道道刻在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有些猙獰。

妻子柳純遇害差不多快一年了,程巍然幾乎每天都會做這樣的夢。“為什麼總是這個夢?柳純,在夢中,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我一定會抓住凶手,給你一個交代的。”程巍然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換上一身幹淨的睡衣,程巍然重又躺到床上。他瞥了一眼床頭的表,才淩晨兩點,可睡意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他知道,接下來恐怕又要睜著眼睛等待黑夜變成白晝了。

當然,黑夜必定會被白晝取代,而白晝同樣無法阻止黑夜的再次來襲,就如警察與罪犯,正義與邪惡。即使正義的力量再強大,也始終無法徹底遏製邪惡的存在,那些貪婪墮落的欲望總是如荒草般瘋狂地潛滋暗長,綿延不絕。所以,選擇警察這份職業,就等於站在了無法停歇的修羅場上,可悲的是,這場戰爭沒有永遠的勝者。所以,對於新的一天,程巍然總是既期待又厭惡。

程巍然上午去市局開會,局領導布置了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主要圍繞“國際商業博覽會”和“國慶黃金周”的安全保衛工作進行展開。

會議持續了整個上午。回到隊裏,去食堂吃過中飯,程巍然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抓緊時間翻閱會議下發的相關文件,以適當調派人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程巍然正看得投入,門外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他沉聲吐出一個“進”字,便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文件上。

門被輕輕地推開,又輕輕地合上,緊接著是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一股淡淡的清香湧進程巍然的鼻腔。

“你好程隊長,我叫戚寧,是市局心理服務中心的谘詢師。”戚寧輕“咳”了一聲,有意引起程巍然的注意,然後說道。

程巍然微微歪了下腦袋,抬眼怔怔地望向戚寧,默不作聲。

戚寧今天穿了便裝。上麵是一件純白色V領雪紡衫,薄薄的衣紗裏文胸若隱若現。襯衫下擺掖在黑色小腳八分褲中,褲腳下露出白白細細的一小段美腿,很是讓人浮想聯翩。再搭配一雙黑色尖頭淺口細跟的高跟鞋,曲線玲瓏,十分得宜。

其實,戚寧一向對自己的外形和著衣打扮非常自信,聚焦而來的目光也早已司空見慣。隻是沒料到,堂堂的刑警支隊長竟然一見麵就這麼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不免有被騷擾之感。

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就是程巍然慣常與人的溝通方式,說話言簡意賅、惜字如金,如果不必浪費唇舌,用眼神能把用意表達清楚那最好了。

他看著戚寧眨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抿著肉嘟嘟的小嘴唇,隻是與他對視,卻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便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到底來幹嗎的?”

這一問,戚寧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不禁臉上一陣發燙,趕緊道:“局裏應該通知您昨天到我們心理服務中心接受心理訪談了吧?而且我事先也跟支隊這邊的內勤確認過您的日程安排,可是昨天我生生等了您一天,您也沒過來。不知道是不是您太忙了,忘記了,不然咱們再約個時間吧?”

“沒空,也不需要。”程巍然簡短回答,說完便低頭接著看文件。

戚寧被晾在一邊,覺得有些尷尬,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是這樣的,您在不久之前使用過槍支,根據局裏的最新規定,所有警員使用槍支後都要接受心理輔導和幹預治療。”

程巍然腦袋一動不動,根本不理睬戚寧,隻留給她一個後腦勺,那意思仿佛是說:“剛剛已經說過了,沒時間,也不需要。”

“太沒有素質了,不就一破支隊長嗎,有什麼可狂的?”作為美女的戚寧,在她的印象裏還從未被男人如此輕視過,心下不禁暗暗吐槽。不過,生氣歸生氣,她必須得忍著。這可是她自打進入心理服務中心工作以來領導派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她得幹得漂亮些,也好給領導一個好印象。

戚寧暫時收聲,端詳著程巍然,心裏盤算該如何說服他接受心理輔導。

戚寧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還是很有味道的——個子高高的,身材精壯,相貌剛毅,眼神深邃,略帶絲憂鬱氣質。如果不說話,隻憑外在,看上去倒是蠻有男子氣概,又不缺乏內涵的樣子。不過戚寧也注意到他臉色蒼白,眼袋也很重,冷峻中其實透著深深的疲憊。

“您臉色不太好看,是睡眠不大好吧?”沉默須臾,戚寧操著溫和的語氣,試探著問,“您經常做噩夢嗎?那些夢和您愛人有關?”

程巍然身子僵了一下,抬起頭,瞪了戚寧一眼:“你想說什麼?”

程巍然有些動氣,說明問題觸動他了,戚寧斟酌著話語,繼續說:“對於人心理狀態的發展,從某種角度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者也可以用‘蝴蝶效應’來形容。我看過您的資料,知道您愛人柳純在去年不幸遇害,案子至今也未有定論。我想這一定會讓您很受挫,悲傷、憤怒、愧疚、沮喪等情緒會交織在一起,內心的焦灼感和壓力感恐怕放在誰身上也睡不踏實。即使睡著了,也常會被噩夢驚醒。久而久之,便會影響到您的身體功能,乃至脾氣秉性,甚至您的判斷力。尤其在緊要關頭,需要瞬間做出決斷時,它可能就影響了您的判斷,例如是否客觀,采取的行動方案過激與否。”

這番話直白點解釋,其實就是戚寧擔心程巍然受到柳純案的困擾,導致心理長時間處於憤怒和偏激的狀態,以至於誘發他在工作中做出不理性的抉擇和動作。比如,在執行任務中使用槍支開火的舉動。當然,她並不是真的對此有疑問,隻是想通過與程巍然的辯論,引導他認識到心理幹預的重要性。不過,話說得稍微有些重,還帶了一點點質疑的意味,也算是為她自己遭到程巍然不屑的對待出口氣。

至於戚寧口中提到的使用槍支的案件,要追溯到一個多禮拜之前。當時,支隊破獲了一起販賣槍支案,審訊中槍販供出到案前曾賣過一把自製54式手槍和20發子彈。根據槍販對購買人的相貌描述,支隊偵查人員判斷其很可能是半年前搶劫殺害兩名出租車司機潛逃至外地,公安部發布A級通緝令的犯人——顧超。

身背重案的顧超為什麼突然回到本市,又冒著極大風險購買槍支彈藥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支隊迅速派員走訪顧超的家人和社會關係,了解到顧超犯案之前的女友即將舉行婚禮。據支隊偵查人員分析,顧超犯案的初始原因,可能是女方家人嫌他經濟條件不好,不同意女兒跟他交往。這次應該是他收到了前女友即將舉行婚禮的風聲,準備對女方實施報複。

支隊立即在女方周邊布控,24小時對其進行監控保護。隻是顧超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直到婚禮當天,他劫持了酒店的迎賓車,突破了警方的外圍防線,在舉辦婚禮的酒店大堂中持槍將女方挾持為人質。

在程巍然與顧超對峙期間,有警員在耳機中向他彙報,迎賓車司機已經被殺害,屍體仍在車的後備廂中。這樣一來顧超手裏就有三條人命了,他自己心裏應該清清楚楚,很難再有斡旋的餘地了。再者,顧超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挾持女方,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與其同歸於盡。而當時,顧超的情緒逐漸陷入亢奮狀態,鑒於人質和其他賓客的安全,程巍然抓住時機果斷開槍將其擊傷,隨後與眾警員合力將之擒獲。

事實上,關於本次使用槍支的合法性,程巍然早已經通過了督察部門的調查,戚寧話裏有話,弦外有音,但在程巍然看來實在是多此一舉。當然,如若換成別的任何人跟程巍然說那番話,他都會火冒三丈。他也早看出來了,戚寧明顯就是個剛進警局的菜鳥,跟她計較也沒什麼意思。

“我心理狀態很平穩,你可以走了。”程巍然淡淡說道,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隨手又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閱起來。

“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您的職位在局裏舉足輕重,我們希望能夠及時掌握您的心理狀態,來保證您有個健康的心態,從而保持良好的工作狀態。”程巍然並未辯駁,倒是更顯得戚寧剛剛的話有些無理取鬧,她便趕緊找補些好聽的話說,也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說完,戚寧頓了頓,見程巍然毫無反應,便隻得改變策略,柔聲說:“程隊,您大人大量,我剛剛話說得不妥,您別生氣。我其實才剛進咱們局裏不久,您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對象,如果‘中心’布置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沒做好,領導和同事們就可能對我的能力會有看法。您幫幫忙,就算配合一下好嗎?”

似乎被戚寧觸動,程巍然終於抬起頭,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了她一會兒,不鹹不淡地說:“跟我有關係嗎?”然後又留給戚寧一個後腦勺。

在戚寧的印象中,但凡她用這種撒嬌的語氣發出請求,就從來沒有被拒絕過,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遭到揶揄。她心裏一陣激惱,真想使著性子懟程巍然一通,然後甩門而去。但想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又不甘心就此無功而回,便愣在原地進退兩難。

兩個人正僵持著,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程巍然把聽筒舉到耳邊,神情隨之嚴峻起來。

2 入室劫殺

程巍然接到電話,風林小區發生命案。撂下電話,他快步來到支隊大院,一頭鑽進自己的“大切諾基”裏。

剛要發動車子,聽到身後傳出“砰”的一聲關門動靜,緊接著便從後視鏡裏看到氣鼓鼓繃著臉的戚寧坐了上來。程巍然不禁搖頭苦笑,無可奈何地發動車子,駛出去。

大約半小時後,程巍然來到風林小區一棟居民樓的301室,掀起攔在房門口的警戒線走進室內。“跟屁蟲”戚寧理所當然被守衛民警攔在門外,程巍然本可以暫時得以解脫,但轉念一想,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回頭衝民警勾勾手,示意把戚寧放進來。

案發地點在房子的南臥室中。死者是一名中年婦女,頭枕在血泊中,雙眼怒瞪,嘴巴微張,頭南腳北仰躺在床尾下方。上身穿著半袖睡衣,下身被一張大床單罩著,睡褲和內褲散落在腳邊。

法醫和現場勘查員正緊張忙碌著,不算太大的臥室裏一時有些局促,程巍然便站在門邊默默打量著。

戚寧跟著走過來,隨即身子像被釘子釘住似的一動不動。按說作為公安大學心理學碩士,接觸過的惡性殺人案例不在少數,諸如開膛、剝皮、碎屍案等,要多變態有多變態。但那都是通過一些照片、資料、影像觀摩到的,全是紙上談兵。此刻,置身在一個真實的案件現場,距被害人隻有咫尺之遙,甚至空氣中還飄散著血腥的味道,本能的恐懼感迅速彌漫了戚寧的全身。

“死者脖子上有瘀痕,麵部腫脹呈青紫色,眼球突出,眼結膜點狀出血,應該是死於窒息,綜合體位初步判斷是被掐死的。凶手隨後又將死者腦袋往地板上猛磕,造成其腦後大量出血。死亡時間大致在兩小時之前,也就是下午1點30到2點之間。”法醫林歡蹲在工具箱前,一邊收拾器具,一邊大致彙報了屍體初檢結果。說話間,她用眼睛餘光瞥了眼站在程巍然身邊,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著一層冷汗的戚寧,順手從工具箱中取出一瓶礦泉水無聲地遞了過去。

其實戚寧這會兒胃裏已經開始翻騰了,一股酸酸的液體正逐漸湧到喉頭,她賭氣似的用盡全力強撐著不動地兒。這時她已經明白了,程巍然突然好心把她放進來,就是想看她當眾出醜。她實在不敢動,生怕一活動身體便不聽使喚,會將胃裏的東西全噴出來。所以當眼前突然出現一瓶礦泉水,那真是如雪中送炭一般。她也顧不得矜持,接過水,走到一邊,一股腦倒進喉嚨裏。

“這女孩是新來的?”林歡鎖好工具箱,站起身問。

“局裏的心理谘詢師,纏著要給我做心理輔導,莫名其妙!”程巍然撇撇嘴,扭頭望了眼戚寧,哼了下鼻子說。

“夠誇張的,見這點血就這樣?”林歡用嗔怪的眼神望向程巍然,說,“你不願做什麼心理輔導就跟人領導打聲招呼,幹嗎捉弄別人?”

“嗯,我心裏有數。”程巍然低頭應了聲,躲避著林歡的目光。

“那個……”林歡似乎還有話說,不過眼見重案一大隊隊長徐天成拿著記事本衝他們走過來,便咽下了後麵的話,扭頭開始整理擔架,準備運走屍體。

“報案人是屋主,叫李春麗。”徐天成衝門外一個哭哭啼啼的中年婦女努努嘴,“死的是她弟媳,叫張惠。今年41歲,本地人,和丈夫李廣泉一起經營一家建材商店。今天上午,兩口子因生意上的事吵架,吵得異常激烈,張惠還被打了,於是中午跑這兒來找李廣泉的姐姐李春麗告狀。下午的時候,李春麗回了趟娘家,回來便發現張惠被殺了。門鎖沒有撬壓痕跡,現場被翻動過,屋主放在梳妝櫃抽屜裏的一副金耳環以及應急用的5000塊錢不見了,還有死者身上包括手機等值錢的東西也不見了。”徐天成收起記事本,緊了下鼻子,扭頭衝身後望了一眼,見手下的偵察員方宇站在背後,便捏著鼻子嫌棄地說:“什麼味道這麼香?這麼會兒工夫怎麼還擦上香水了?”

“別提了,剛剛在樓下訊問,住戶是個小夥子,也不知道身上灑了多少香水,我頭都暈了。”方宇用鼻子嗅嗅自己的衣服,“我去,這還真是熏了我一身香味。”

“現在這社會風氣也不知怎麼了,一個個大男人竟幹些娘們唧唧的事!”徐天成一邊搖頭,一邊感歎。

“都是跟那些韓劇學的唄!”方宇也是一臉嫌棄,順帶又揶揄道,“還有你,都多大歲數了,老學人小年輕的看韓劇,小心變娘炮!”

“滾一邊去,哪有那麼誇張,我心態年輕不行啊?”徐天成不忿地說。

徐天成和方宇是程巍然在隊裏最為信任的人,三人關係密切,私下交往甚多,但性格迥然不同。程巍然,36歲,有著超乎尋常的成熟和穩重,但性格過於冷淡,不苟言笑,慣常一副麵無表情的臉孔,讓人有很深的距離感。徐天成年齡最長,已過不惑之年,性格憨厚大度,沒有架子,人緣特別好。方宇28歲,年輕,有衝勁兒,心直口快,屬於樂天派,擒拿格鬥樣樣精通,槍法也神準。方宇對程巍然是敬畏有加,打心眼兒裏崇拜,而跟徐天成就沒大沒小的很隨便,兩人有事沒事便互相鬥嘴,沒個正形。

程巍然見慣了兩人的德行,等他們貧了一陣子,才問道:“外圍有線索嗎?”

方宇立馬挺直了身子,說:“這棟樓全部是一梯兩戶,旁邊的家裏沒人,樓下也隻有一戶人家有人,就是剛剛說的那抹香水的小夥子。他倒是在一兩點鍾的時候,聽到樓上有幾聲比較重的響動,不過他也沒太在意。至於樓裏其他住戶和小區保安,都表示沒注意到有什麼可疑人物。小區進出口和電梯中都有監控攝像,我跟物業打好招呼了,讓他們把錄像拷貝一份給我。”

綜合案件現有線索,警方初步判斷入室搶劫財物為主要作案動機,殺人係局麵失控之下的附加動作。

凶手在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證據,電梯中的監控錄像顯示案發時間段並沒有人出入,估計凶手是走了樓梯。不過在小區東大門的監控錄像中,警方還是發現了一個可疑男子的身影。

畫麵中該男子戴著長舌運動帽,大半個臉都隱藏在帽簷下,進入小區時有意識地低著頭躲避著監控,讓人無法看清其麵目。他手裏捧著一個紙箱子,隱約能看到箱子上貼著一張快遞單。該男子進入小區的時間為7月26日下午1點35分,出小區的時間為同日下午2點03分——基本吻合凶手作案的時間段。警方懷疑該男子是以送快遞為借口,騙取了張惠的信任,從而入室實施作案。

另外,出於謹慎辦案原則,警方還須落實報案人李春麗的口供。此外還必須要考慮到,所謂入室搶劫,有可能隻是凶手轉移警方視線的手段,不排除凶手作案的根本目標就是張惠。那麼,凶手必然是與她有利益關係的人,這其中顯然張惠老公的嫌疑最大。兩人才剛剛吵過架,他又動手打了張惠,可見怨念之深。也隻有他知道張惠跑到他姐姐家避風頭。

以上是需要重點跟進的兩個大方向,程巍然吩咐徐天成和方宇各帶一隊人馬,即刻展開調查。

3 犯罪心理

次日一早,戚寧又來到刑警支隊,針對心理輔導想再跟程巍然溝通一下。不過支隊長辦公室空無一人,向走廊裏路過的內勤女警打聽,得知程巍然被局長叫去談話。

戚寧正猶豫著要不要回“中心”,正好碰到方宇也過來找程巍然。聽說隊長不在,自來熟的方宇非拉著戚寧到大辦公間坐坐。

甫一進去,放在角落裏的白板便引起戚寧的注意。白板上粘著三張照片:一張是女報案人的,戚寧對她還有些印象;另一張是一個男人的大頭照;還有一張人像比較模糊,看起來應該是某個錄像視頻的截圖照片。

戚寧走到白板前盯著照片,問道:“這都是案子的嫌疑人?”

“對。有報案人,還有被害人的丈夫,以及我們從小區門口監控錄像中截取到的一個快遞員模樣的男人。”方宇用手指點點前兩張照片,“案發時報案人的確在她娘家,她弟弟——被害人的丈夫,也一直待在建材商店。兩人都有比較確鑿的人證,已排除作案嫌疑。”

“快遞員是真的還是假扮的?”戚寧接著問。

“案發屋主倒是經常網購,但案發當天她並未有快件要收,所以隊裏認為假扮的可能性較大,但也不排除快遞員‘兼職’作案的可能性。”方宇歎了口氣,說,“快遞員進出小區比較頻繁,門崗保安對他們基本不怎麼在意。對視頻中的嫌疑人,幾個保安均表示沒什麼印象,實在不太好查,這會兒老徐也隻能挨個去物流公司先問問看。”

“法醫和鑒定科那邊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啥特別的線索。”方宇搖搖頭,說,“屍檢結果跟昨天現場判斷基本一致,不過在屍體上沒發現任何性行為痕跡。”

“沒有性侵?那脫褲子做什麼?脫完褲子為什麼又用床單罩住下體?”戚寧感到很意外,愣了會兒神,輕聲叨念道,“脫光了下體,沒有性侵行為倒是可以解釋得通,接下來凶手用床單又把下體罩住就不太好理解了。對了,把現場照片給我看看。”

見戚寧衝他揚手,方宇轉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從抽屜裏拿出一遝照片,遞過去:“給,全在這兒了。”

戚寧把照片一張張擺到桌上,隨後俯下身子,在照片中間審視起來。須臾,她似乎有所發現,拿起一張被害人屍體的特寫照,喃喃自語道:“睡衣的扣子隻解開兩顆,為什麼沒有繼續?是被什麼事情打斷了,還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凝了凝神,她再次把視線投向桌上的照片,盯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又自言自語道,“不行,照片還是不夠直觀,得去趟現場。”

說罷,戚寧抬頭用征詢的目光望向方宇。方宇趕緊擺手,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說:“你要幹嗎,幫我們破案?這我做不了主,得跟程隊打招呼才行!”

“去現場看看怕啥啊?又不是沒去過,我也是警察,能犯什麼錯?”戚寧決定激一激方宇,緊跟著嗔怪說,“本來覺得你挺爺們的,沒想到膽兒這麼小。還尋思哪天帶我們‘中心’那些女孩約你聚聚呢!算了,我走了!”

“走!去現場!現在就去!必須去!”方宇梗著腦袋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隨即一臉諂笑地說,“你們那兒的女孩有單身的沒?”

“都單身,還特漂亮!”戚寧裝模作樣道,“哎,對了,我還沒問你是不是單身呢。”

“單,必須單!”方宇臉上樂開了花,“就是不單也可以優勝劣汰嘛!”

“美死你!”戚寧哼著鼻子說。

再次踏入案發現場,戚寧站在標記屍體位置的白色標記線前,此時她的視角代表著凶手的視角。

案發現場的房子是南北向戶型,張惠在南臥室被殺,死狀是頭南腳北,也就是說頭衝著臥室窗戶,腳衝著臥室門的方向。

凶手掐死張惠,視角肯定衝著窗戶方向,緊接著在同樣的視角方向,他脫光了屍體下體衣物,隨手撇到一邊。如果凶手的本意是想把屍體扒個精光的話,那麼接下來就該脫睡衣了。

脫睡衣凶手應該有兩個位置選擇。一個與先前的視角方向一樣,跨在屍體上去解睡衣的扣子;另一個選擇,則是可以蹲到屍體的右側去解扣子。相較來說,後一種姿勢應該更舒服些,如此凶手的視角是朝著床頭方向。而當戚寧把自己想象成凶手,重複以上動作的時候,看到了床頭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張屋子主人的全家福照片——丈夫、妻子和兒子,一家三口。視線再往下,戚寧看到靠近窗戶一側的小梳妝櫃上扣著一個相框,她走過去把相框拿到手上翻過來,便看到裏麵鑲著的是屋子女主人李春麗的照片。

戚寧招呼方宇把現場照片都拿過來。翻看一番之後,首先可以確認梳妝櫃上的相框在警方勘查現場之前就是扣著的,應該是勘查員取完上麵的指紋又原樣放了回去。接著戚寧重點挑出了被害人的特寫照片,與屋子女主人李春麗相對比。

李春麗大圓臉,非常胖,而張惠小瓜子臉,非常瘦,相貌也大相徑庭。總之,這兩人一眼看上去,無論外形還是相貌,都相差懸殊。

“凶手是殺錯了人嗎?”戚寧凝神念叨了一句。

“殺錯人?”方宇錯愕地盯著戚寧手中的相框,指了指,“你的意思是說,原本凶手的目標是那相框中的李春麗?”

“順走財物隻是障眼法,凶手真正的目標是李春麗,隻是沒承想讓張惠陰差陽錯做了替死鬼?”戚寧沒太理會方宇,仍陷在自己的思索當中。

“你到底怎麼想的?”方宇揚了揚聲,急切地問。

“這樣吧,咱們重現一下凶手作案時的心理變化,再試著做判斷。”戚寧回過神,把手中的相框按正常方式擺到梳妝櫃上,然後拉著方宇來到客廳,邊比畫著邊說,“凶手先巧言騙張惠打開房門,隨之露出凶相。張惠慌不擇路逃到臥室中,被緊隨而至的凶手撲倒在地。”

戚寧走進臥室,蹲在屍體標記線前,接著說:“凶手在這裏掐死了張惠,也許是擔心張惠沒有死去,又或者覺得對張惠傷害得還不夠,便抱著張惠的腦袋往地板上猛摔,直至頭破血流為止。然而,凶手仍然覺得憤恨難平,於是他決定扒光張惠身上的衣服來‘羞辱’她。”

戚寧比畫了個脫褲子的動作,然後移動到“屍體”的側方:“他脫光張惠下體衣物後,蹲在這個位置準備再脫掉上身的睡衣,但當他解開第二枚睡衣扣子時不經意地抬了下頭,床頭上的這張全家福照片便映入他的眼簾。在那一瞬間,他赫然發現照片上的女主人與他身下的死者似乎並不是一個人。”

戚寧起身走到梳妝櫃前:“他趕忙走到這裏,拿起擺在這兒的女主人照片進一步對照,於是便完全確認了自己殺錯人的事實。而這一刻他除了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心裏更是湧起一股對張惠的‘內疚’,於是他扯下床單罩住張惠赤裸的下體。”

4 波瀾再起

程巍然坐在辦公桌前,耐心聽完方宇和戚寧對“風林小區案”一番煞有介事的分析,冷著臉狠狠瞪了方宇一眼,便陷入了沉思。

方宇明白程巍然這是對他私自帶戚寧到案發現場表示不滿,趕緊低下頭,老老實實站著,大氣也不敢出。

戚寧看他這副(上屍下從)樣,心裏不明白他怎麼就這麼怕程巍然,便頗有些為方宇鳴不平的意思,小聲嘟噥道:“哼,真搞笑,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也不知道是誰昨天把我放進現場的。”

“你回去吧,我跟你們領導打好招呼了。”程巍然還在思索中,眼睛盯著桌角,揚了揚手。

戚寧簡直煩透他這副仿佛除了他自己對誰都不屑一顧的姿態,更煩他總是說些半截話讓人家去揣測。她心裏有些摟不住火,不禁提高音量,吼聲說:“打好招呼是什麼意思?是說您要另約個時間,還是說您的心理輔導就沒必要做了?”

戚寧這麼一嗓子,倒是先把方宇嚇了一跳,他還真沒見過誰敢和程巍然這麼較勁,趕緊連拉帶拽把戚寧弄出辦公室,嘴裏一連串地求饒道:“姑奶奶,求你了,你趕緊走吧,回去問你們領導不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嗎?”

其實,戚寧剛剛吼過了也不知道該怎麼下台,正好被方宇推出來,便就勢跺了跺腳,氣鼓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