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遺棄的垃圾

刺耳的警報聲在整個京西大道上嘶鳴著。

煙灰色的天空裏南歸的鳥雀偶爾飛過也是迅速撤離。

救護車內,安轉烏青的一張臉上看不到一點原本的模樣,眼睛緊緊閉著,氧氣罩扣在口鼻上,半條腿上鮮血還在往外冒。

陳杏秋雙手掩麵,眼淚已經流幹。

安輅雙手緊握,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一顆心揪得生疼。

桐茶那條胡同深處的家屬樓一棟一單元三樓裏,安輪靜坐在已經被打碎的餐桌前,陳杏秋為了讓他多吃幾口飯菜特意用植物油炒的蔬菜,他一口都還沒有動。

他手臂上有刀斧留下的痕跡,溫熱的液體已經不流了,袖口上褐紅色的凝固看起來很是紮眼。

胳膊上文著大青龍的劉老大衝進來和安轉撕扯的時候,安輪本能地上前護住了安轉,而那個父親,竟然真的躲在他身後,看著他被劉老大的手下生生砍了一斧頭。

要不是安輅及時上前推了那人一把,他這條胳膊就不是受點小傷這麼幸運了。

他閉上了雙眼,腦海裏最後閃過陳杏秋恐慌不已的眼神,安輅倔強憤怒的表情以及安轉懦弱自私的皮臉,暮春最後一絲涼寒的空氣從半掩著的門縫裏鑽進來,掃過安輪的臉進入到他的心裏,那份塵世裏唯一讓他放不下的生養羈絆終於斷掉。

他起身走到門口,而後對著這間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屋鄭重跪下,麵朝飯食潑灑的地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明黃的迎春花出現在安輪視線內的時候,他的心已經一塵不染。

在那輛去往汴南的班車上,安輪從窗口丟下了他戴了十多年的護身符,從此和身後的那個世界,再無瓜葛。

醫院裏。

經過醫生的奮力搶救,安轉保住了一條命,隻是半條腿廢了,今後可能沒有辦法正常走路。

陳杏秋已經很知足,連連感謝醫生。

安輅看著安轉被送到了普通病房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小輅,”陳杏秋雙眼紅腫,“你在這裏看著爸爸,我回家一趟。”

“你要盡快來。”她心裏還惦記著晚自習。

陳杏秋點了點頭:“我回去把拆遷款的事情辦完就來,不會太久的。”

安輅站起來,目送陳杏秋走到走廊的盡頭,下電梯的時候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一切都是正常的舉止,可是安輅怎麼也沒有想到。

那竟然是她與陳杏秋最後一次對望。

遲遲等不來陳杏秋的安輅在安轉睡著的半夜裏跑了回家。

月夜下的迎春花,沒了白天的絢麗,靜靜地圍著院子,默默地開著。

安輅走到小區門口,那隻中年柴犬走上去在她腳邊蹭了蹭,安輅撫上它的背,那裏突突跳動了兩下,她抬頭看了一眼商店的門是關著的,門口堆了一堆舊家具。

“你主人呢?”

柴犬汪了兩聲。

“胡老板拿了拆遷款就已經走了。”經過的人這麼告訴她,“去了更好的地方,這狗自然就不上檔次了。”

安輅不解:“柴犬怎麼就不上檔次了?”

“反正啊,人家不要了,不要的東西自然是不上檔次的,否則為什麼不要。”

安輅低頭看了它一眼,它也正眼巴巴地望著安輅。

“那你跟我回去吧。”

她走進院子,發覺這院子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靜,以往雖說破舊了點,但總是還有煙火味的,而現在,是滿滿的遺棄感。

舊家具的味道、髒衣服的味道、剩飯剩菜的味道……

她不由得心裏一緊,抬頭,家裏漆黑一片。加快了步子上樓,柴犬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半掩的門沒有上鎖,她輕輕推開:“媽?”

摸索著牆上的開關,按下,一室空蕩,幹淨整齊得有些過分。

摔碎的碗碟不見了,地麵上一塵不染,之前缺了玻璃的窗戶上安裝了新的玻璃,就連她的房間,被子都整整齊齊地疊放著。

可屋裏,並沒有陳杏秋。

“媽?”一眼就能看完的房屋根本就沒有地方讓人躲藏,可安輅還是抱著希望打開了狹小的衣櫃,將床板翻開,甚至還拉開了書桌的抽屜……

“媽,你在哪兒?”安輅戰抖著嗓子在幾個不大的房間裏來回穿梭。她相信,陳杏秋隻是躲起來了,就像小時候那樣,為了懲罰她和安輪不聽話,她總是會躲起來讓他們一番好找。

對,還有安輪。她與安輪的房間是由一個房間隔開的,小得都隻夠放下一張床。

安轉去醫院的時候,安輪還在家。

想到這裏,安輅猛地拉開安輪的房間。

可是裏麵除了一條黃綠色的薄被子,什麼都沒有。

安輅一下子癱倒在地,安靜沉寂的暗夜裏此刻隻有她的心在“怦怦怦”地跳動。

耳邊回響起以前陳杏秋經常跟安轉說的那句話——老娘會拿著你的拆遷款一個人遠走高飛,而你就在這地方慢慢發黴變臭吧!

以往他們再怎麼爭執,在她心裏不過都是夫妻之間的相處模式,有人幸福,那必然會有人不幸福。卻沒想到,成人的世界竟是這樣真實與可怕。

他們已經強大到可以毫不留情地說走就走。

對待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是這樣,陪伴了十多年的孩子是這樣,養了很久的狗,也是這樣……

不再掙紮與妄想了,所有異常的畫麵,不過在無聲訴述——媽媽走了。

安輅仿若置身在一個沒有邊界的真空裏,那裏光線刺目,氣流雜亂,她就在那沒有去向也沒有來路的空間中慢慢沉淪,直到再也看不見自己。

劉老大再次找到安轉,是兩日後。

安轉醒來,下半身打著石膏還不能動。

安輅沒有把陳杏秋的事情告訴安轉,實際上,從那天以後,安輅並沒有去看安轉。除了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更重要的是,她沒有錢去給安轉繼續交住院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