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輅從醫院回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牆壁往家屬區走。剛走到一半,手機提醒收到消息,她趕緊停下來嘴巴緊緊抿著小心翼翼地輸入開機密碼,然後屏住呼吸點開消息欄。

“大叔手頭上也不寬裕,你堂哥今年娶媳婦兒,光彩禮就得十多萬……”

是佃山的堂叔,安轉的親哥哥。

平時來往得不多,但逢年過節都會問候,特別是春節,安轉手頭上不管再怎麼拮據也一定會想辦法回去一趟。在安輅的印象裏,她隻有在春節的時候才能感受到生活在京都的優越感,安轉會帶回去很多佃山沒有的東西,那裏的親戚仿佛也真的能因為那些禮物而高看安轉一家一眼。

可眼下的事實無情地將安輅心裏的那點優越感摧毀得分毫不剩——大叔是唯一一個聽安輅說要借錢而沒有立刻推脫掛電話的人,盡管最後給了否定答案,安輅還是得為他那句“我去和他們商量一下”而對他起不了怨意。

她不再往前走,順著胡同圍牆坐了下去。

纖細瘦削的手指在屏幕通信錄上飛速地滑動,盡管希望渺茫,她還是得硬著頭皮尋找下一個可能的存在。

陳叔叔,安轉的廠友兼固定牌友之一,有事沒事喜歡來家裏蹭飯,管陳杏秋喊“嫂子”那叫一個親熱。沒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死馬當作活馬醫,安輅猶豫再三還是撥打了過去。

嘟聲沒兩下,對方接起,嘈雜的環境裏,隔著屏幕安輅都聞到麻將館裏的煙塵味。

“大侄女,咋了?”粗獷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

安輅聞聲,立馬挺直了脊背,高度集中地問:“陳叔叔,你現在方便嗎?”

“和了。”對方哈哈大笑兩聲,沒把安輅的電話當回事,而是衝著身邊的人大喊,“給錢給錢!”

安輅並沒有因為他的態度感到喪氣,反而很高興。他贏錢了,那能借到錢的可能性就會變大。這麼想著,她又開口:“陳叔叔,我耽誤您一分鍾時間,您看可以不?”

“嘿,你這丫頭,有話快說,磨磨唧唧的,跟你老子一個樣。”說著,他開始重新洗牌。

見他那麼直爽,安輅覺得看到了希望,她笑著問:“可不可以管您借點錢,我……”

“你這晦氣的丫頭,”那人在電話那頭大聲斥責安輅,“媽的,手氣說沒就沒了。”

安輅心裏一沉,立馬想到,她犯了牌桌上的忌諱——管正在摸牌的人借錢,那就相當於是抽走了他的東風,接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會把把輸錢。

“什麼時候不行,非得急於這一時?”隔著電話都能聞到對方的火藥味。

安輅咽了咽口水,這句話一說出來,就意味著跟他借到錢的可能性沒有了,她誠意十足地道了歉,然後掛掉電話。

夜風擦牆而過,安輅發覺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從地麵上站起身來了,兩個肩膀也沉重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垮掉一樣。

她扶著牆站了起來,兩腿發麻讓她差點又跪倒在地,而這時出現在她視線裏的名單是媽媽陳杏秋那邊的親戚。

已經移民海外的、有錢的小姨,藥材生意做得很大、天南地北跑的大舅,還有在大學教書的二舅,以及已經從國企退休定居在南方水鄉小城過安穩日子的外公和外婆……

安輅曾經甚至一直到現在也是這麼認為的,要不是因為陳杏秋的家族基因好,她與安輪不管怎麼努力也不會成為成績好的人吧。而陳杏秋跟著安轉的這些年歲心裏的不甘,在看到這些名單之後,安輅好像多少能夠理解她一點了。

嫁給安轉的這些年,陳杏秋很少回娘家,以前安輅不懂,現在突然明白了。

成年人的世界裏,那點自尊心讓她沒有臉與他們站在一起,起先會覺得以後的日子會變好,等變好了就可以回去了,那種想法無關炫耀,隻是不想讓經年累月沉積在心頭的堅強毫無預兆地垮掉。可是後來,那種希望漸漸破滅,擺在陳杏秋麵前的是一天比一天絕望的人生,而後關於娘家,她隻字不提,也不允許誰跟他們聯係。

那些年,家人之間因著自尊而形成的默契,安輅不得不在這個時候將其打破,她找不到其出路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進院子,靠在一樓的樓梯上,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深呼吸了好幾次,鼓足了勇氣才將小姨的電話撥通。

然而等待她的卻是,此號碼已經停止使用的提示。

並沒有很失望,反而是如釋重負。

有了第一個電話的勇氣,接下來給舅舅還有外公他們打電話的安輅已經沒有那麼緊張與不安了。

隻是大舅拒絕得很幹脆——救急不救窮。

她無力反駁,甚至不願多爭取一下。

從小到大總共沒見過幾次麵的人,說是親戚也隻怕是看在彼此血液裏有著部分相同DNA的份上。

二舅的理由和大叔的差不多——家裏有孩子要出國留學,拿不出多餘的錢。

到此,安輅方才驚覺,自己在這世上走了一遭,竟然找不到一個能在關鍵時候救自己的人。那遠方的星辰和月亮,此時此刻發出的光像箭一樣根根朝她射來,而她無力抵抗。

那種絕望和孤獨的感覺全部融化在黑夜裏,黑夜像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牢牢包裹,甚至不給她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

她靠著牆再次坐下,覺得這方寸之間的空氣開始液化成水,那水滿滿將她周遭的空間填滿,她伸手抓了抓冰涼的樓梯扶手,但那扶手在那一瞬間好像也被融化了,給不了她任何支撐的力量。

她眼底閃著光,腦海裏一個強大的身影毫無征兆地蹦了出來,那人帶著冷清的高山鬆木味,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他向她伸出手卻又不讓她抓住,她哭著向他求救,可他卻冷冷地說,我救不了你啊。

至此,她徹底鬆手不再掙紮,沉溺到水底,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毫無價值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