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鳥道:“你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訴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趕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來,說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錯了錯了!”醜鳥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麼?”
醜鳥望了一下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是說,我最大的魔障是江離?”
“不是。”醜鳥道,“現在對你來說,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醜鳥道:“現在的你已經知道,這場雪根本不會傷害他。如果你不帶走他,他並不會死於寒冷或者饑餓。再過些時日,他自己會醒來,祝宗人也會來接他。”
有莘不破遲疑著,終於把手縮了回來,把江離重新埋了起來,站在那裏發呆。
醜鳥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麼?”
“我……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
醜鳥道:“你現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昆侖。你當初不是想到萬裏之外的西土去闖蕩嗎?好吧,去吧,現在沒人攔你的。”
“那……江離他……”
“他會自己醒來,被他師父帶走,成為太一宗新一代的宗主。從此他的人生將會很正常。沒有遇到你,對他來說也許會減少許多困擾。”
有莘不破道:“那他會和我祖父為敵嗎?”
醜鳥道:“會,還是不會,這些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連這也拋不下,還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這麼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說我能不能帶上他去闖西土?”
醜鳥歎了一聲,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雖然記得他,他隻怕卻不會記得我。那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醜鳥閉上了眼睛,不說話。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後才失去他又有什麼區別?”他一邊把江離挖出來,一邊喃喃自語著,“隻要在大相柳湖保護好他,隻要到天山之後我能控製得住局麵,之前的事情並沒有改變的必要。”於是他抱起江離,向前走著,一直走到又困,又餓。於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龍爪禿鷹,倒了下來。
有莘不破這一倒並非真的脫力,他臨倒下的那一眼狡黠並沒能瞞過老奸巨猾的羿之斯,因此,有窮商隊並沒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著,等著,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曆史已經改變了。
他抱起江離,來到了壽華城下。在城門處遇到靖歆,那個方士出言挑釁,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壽華城主葛闐聞言趕了出來,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騷動,隻是向葛闐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門口坐下,對滿城的大驚小怪絲毫不理。
黃昏時,有窮商隊才到達壽華城,他們在大荒原出口被劄羅伏擊,雖然最終擊退了群盜,但傷亡頗為嚴重,在路上經過休整,遲了許久才來到壽華城。而原本會比他們更早到達的窫窳(yà yǔ)寨群盜也沒出現。
三十六輛銅車、七十二匹風馬卷起的沙塵把江離嗆醒了,他睜開眼皮,瞳孔裏雖然閃過一絲慌亂,但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問身邊的有莘不破道:“這是什麼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壽華城。”
“壽華城……”江離喃喃道,“真是麻煩啊,我怎麼會來這裏?”
“我帶你來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來。”
江離不無責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終於沒有發作,道:“謝謝你的好心,不過這次你多管閑事了!”說著把懷中的小銀狐摸出來,放在肩頭上,舉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這麼久,肯定餓了,不吃點東西嗎?”
江離遲疑了一下,說道:“不用。謝謝了。”
有莘不破又道:“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這壽華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還是別走太遠的好。”
江離訝異道:“天劫……你知道!”
有莘不破微笑道:“知道一些。”
江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這麼奇怪?倒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有莘不破笑道:“如果我說我們上輩子是很好的朋友,你信不信?”
江離猶疑了一下,道:“也許吧,不過就算是,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這輩子沒什麼關係。”說到這裏,他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有莘不破取出食物道:“還是吃點東西吧。”
江離說了聲“謝謝”,卻沒有接,彎腰在地上敲了一敲,地麵長出數叢香草,花葉上承著水珠,江離就著花葉將水珠吃了。有莘不破望了望西邊道:“太陽下山了。”
江離並不接話,徑朝大荒原走去。有莘不破想留住他,卻不知說什麼好。
醜鳥笑道:“他現在是認識你了,但好像並沒往心裏去。”
有莘不破道:“人總要一起經曆一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的。過兩天天劫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應該還有見麵的機會。”
說完入城,找到了羿令符。羿令符像一堆糞土一樣被自己遺棄在金織家附近,有莘不破停在他身邊,他抬頭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便沒什麼興趣地低下了頭。
有莘不破坐在他身邊,卻不知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羿令符振作起來。
元月十六,大荒原的天劫終於在全無征兆中開始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裏城外的異象:城北水門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隻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三尾(huān)的慣技;角落裏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為它們聽見了鳧徯(fú xī)的鳴聲;大風堡的屋簷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三身鴟(chī),無論如何也趕不走……
葛闐和羿之斯在這段期間並未產生罅隙,壽華城的軍甲和有窮商隊一起在外城擋住了第一次妖亂。在第二次妖亂襲來之時,一群強盜加入了攻城的行列——窫窳寨的劄羅,外圍的土城就快被突破了,城破之際,知道再下去會兩敗俱傷的葛闐和劄羅達成了協議。三股勢力聯手擊退了第二次妖亂後,葛闐傳下了命令: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裏正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人眾入駐東北角附堡,九夷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帶回內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內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布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滿城的民眾在葛闐的命令下組織起來,強壯者協助守城,老弱病殘則先退往大風堡。
外城的民眾退得幹幹淨淨之後,東城隻剩下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兩人。有莘不破冷漠地看著眼前無數人的死亡,不為所動,而羿令符卻仿佛什麼也沒看見。後來,連羿令符也被一個衛兵統領接走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了。”看著這一切,有莘不破嘴角露出一點笑容。
終於,蠱雕出現了。這頭千年妖怪一出現就是已經清醒了的樣子。“是誰弄醒它的呢?”
是江離!
衣衫單薄的江離此刻極為狼狽地在大風堡下和蠱雕周旋著。大風堡上麵,無論是葛闐還是劄羅,都隻是默默地看著,一直到羿之斯看不過眼,射出玄冰之柱把蠱雕凍住。
一切都靜了下來,有莘不破知道,此刻大風堡內正進行著某種交易——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蠱雕。當然,葛闐不忘派人暗中監視著有莘不破——一個能一拳打死靖歆的年輕人,也許是個比蠱雕更可怕的敵人。
但有莘不破並沒有幹涉這一切,隻是在一旁看著他們把蠱雕裝入有窮之海,他們並沒有把有窮之海帶入燭陰閣,而隻是放置在大風堡外。羿之斯、劄羅和葛闐相繼進入有窮之海。江離進入有窮之海之前,遲疑了一會,問有莘不破道:“對了,上次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有莘不破笑道:“有莘——不破。”
形勢的發展和曾有的記憶不大相同,但基本還是沿著原來的軌跡進行著。
有莘不破在羿令符發憤之後溜進有窮之海。他進去的時候,蠱雕已經瞎了,它恐怖地吼叫著,怪力卷起的狂風甚至能拂動有莘不破的衣角。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裏,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麵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麵,有好幾次蠱雕的怪手幾乎和他擦麵而過。
羿之斯、葛闐和劄羅都已身受重傷,江離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想作出最後一擊。
“我來。”有莘不破攔住了他,展開法天象地,變成巨人,一腳踏下。蠱雕雖然銅皮鐵骨,卻經受不起有莘不破這一腳的壓力,鮮血不斷從它的九竅噴出,在耗盡最後一絲抵抗力之後,這頭縱橫大荒原的妖獸終於被有莘不破踏成一團肉餅——但它的皮毛居然還是完整無缺。
羿之斯父子和江離敬畏交加地望著有莘不破。有莘不破並不喜歡這種眼光,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錯了,如果他不厭麻煩,像記憶中那樣帶著江離的種子跳入蠱雕的體內,也許會讓一切顯得更加自然吧。眼前幾個故人的眼光,讓有莘不破隱隱感到大事不妙。
出了有窮之海以後發生的事情,印證了有莘不破不祥的預感。由於商隊貨物在幾場波折中幾乎全部喪失,羿之斯決定回國。臨別前,羿令符抱了抱拳對有莘不破道:“若他日有莘大俠路過有窮,還請光臨舍下,讓羿令符一盡地主之誼。”
有莘不破聽得心中苦笑,望著遠去的車隊,他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婉拒了葛闐的邀請,離開了大風堡,追著窫窳寨群盜的足跡而去。
肩頭上的醜鳥忽然道:“看,他跟著你過來了。”
有莘不破一回頭,見到了江離。
“你跟著我幹嗎?”其實他是很希望能和江離同行的,但羿令符的離去卻給了他不小的打擊,這裏的一切,似乎和回憶不盡相同。
江離道:“我想來看看你是怎樣一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那現在看清楚沒有?”
“沒有。”江離道,“像你這樣神通廣大的人,我倒也聽說過幾個,但你都不像是他們。”他頓了頓,道:“我覺得你的行事和氣質有點像傳說中的那位季丹大俠,不過應該也不是。”
有莘不破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季丹大俠,嗯,雖然我和他有一些淵源。”說完又繼續上路。
江離跟著他,問道:“你這麼急急忙忙的,想去哪裏?”
“去找一個人。”
“什麼人?”
“我前世的妻子。”
“啊!”江離道,“我可以也去見見她嗎?”
“可以啊。”有莘不破微笑道,“但你不等你師父了嗎?”
江離臉色微變:“你怎麼知道我要等我師父?”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
江離沉吟了一會,黯然道:“我見不到他,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要擔心。”有莘不破道,“他沒怪你,也許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看著你也說不定。”
江離奇道:“你怎麼知道的?前輩,你見過我師父嗎?”
有莘不破聽他叫前輩,怔了一下,並不感到好笑,反而感到悲涼:“前輩?我有那麼老嗎?”
江離道:“你的外貌是很年輕,不過看你的眼睛,應該是經曆過很多事情,那不是青春小子能有的眼神。”
有莘不破沉默了好一會,歎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羿之斯他們會叫我‘大俠’,而不是‘少俠’……”
來到三天子嶂山已經入夜,有莘不破一腳踩進去,驅散群盜,劄羅不敢抵擋,從後門逃了,匆匆之際什麼也來不及帶走。有莘不破找到了藏寶庫,精金之芒發出,斬斷玄鐵鎖,走了進去。他也不去看子母珠,也不去找七香車,直接來到第四個房間,站在門前卻一時不敢進去。
江離道:“她就在這裏麵了嗎?”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
“那還不進去?”
有莘不破道:“我……”
“你不會是膽怯吧?”
仿佛是被人看破了心事,有莘不破掛著一點掩飾的笑容:“好吧。”伸手推門,房間內卻空空如也。
有莘不破頹然退了出來:“變了!變了!一切都變了。”
江離道:“會不會被劄羅帶走了?”
“不會。”有莘不破道,“劄羅應該不是她的對手。”
“不要放棄!”江離鼓勵他,“也許她現在就在附近,一起去找找吧。”
“嗯!”有莘不破振作起來,憑著某種感應向東南方向掠去,直到看見月光下一條窈窕的人影如風中的蒲公英般滑翔飄飛。
當有莘不破發現這個人的時候,也被對方發現了,她忽然停住,回過頭來,警惕地盯著有莘不破。那張俏臉,不是雒靈是誰!
江離趕了過來,與雒靈對望片刻,忽然道:“你是心魔的傳人!”
雒靈盯著江離,又看了看有莘不破,臉上一片平靜,既未承認,也不否認。
江離對有莘不破道:“前輩,會不會弄錯了?這人很可能是心魔的傳人!”
有莘不破聽他開口心魔,閉口心魔,呆了一呆才想起這個時候的江離對心宗還存著很大的偏見。再看看雒靈那充滿戒備的眼光,忽然明白了過來:“記憶中那個我和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剛才我展現氣勢嚇跑劄羅的時候,雒靈多半也感應到了,心中忌憚,才逃了出來。”一念至此,便知道自己和雒靈初遇的奇妙緣分也已錯過,朝雒靈揮了揮手,道:“走吧,我認錯人了。”
雒靈仿佛也自知不是有莘不破的對手,慢慢退開,消失在黑暗中。江離看著有莘不破那無限留戀的眼神,歎道:“原來你沒有弄錯,真的是她。”
有莘不破黯然道:“是又如何,已經不可能了。”
江離道:“前輩,心宗女子無不是魔道中人,你還是不要迷戀為好。要不然隻怕會……會……”
有莘不破接口道:“會大禍臨頭,是吧?”
江離點點頭道:“是,本來晚輩不該說這些的。不過……”
有莘不破道:“不過你不要前輩晚輩的好不好,我聽你叫我前輩特別扭。”
江離笑了笑道:“好。”
有莘不破道:“羿令符回去了,靈兒也回去了,再往前隻怕也未必能和桑穀雋結緣。江離你呢?你是不是遲早也要拋下我?”
江離聽得怔了:“我?”臉上一片迷惘,似乎不太能理解有莘不破的話。
“是啊,你。”有莘不破道,“現在,就隻剩下你一個了……就像在昆侖的時候一樣。”想到這裏,忽然道:“不!在昆侖,我還有靈兒在下界等著我。”
“昆侖……”江離道,“是傳說中那個大地中央之山嗎?那裏也有一個我?”
“嗯。”有莘不破道,“在那個地方,我無法說服你。在這裏……你會跟我走嗎?”
江離道:“去哪裏?”
有莘不破道:“我也不知道,總之是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有拘束的地方去。”
江離蹲了下來,捧著頭,想了好久,道:“有那樣一個地方嗎?”
“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道,“所以才要去找啊。”
“萬一找不到怎麼辦?萬一找到了卻發現和現在沒什麼兩樣,那怎麼辦?”
有莘不破也蹲了下來,黯然道:“你說得對。找到了,卻發現和原來沒什麼兩樣……甚至更糟!”
“那你還去找嗎?還是回去?”
“啊!回去……”有莘不破喃喃道,“回哪裏去?昆侖?”
“是啊,你不是說你是從昆侖來的嗎?那裏不但有另一個江離,還有你妻子。”
“昆侖、昆侖……回昆侖……”有莘不破道,“那你呢?”
江離道:“我,我自然是回大荒原去等我師父。我本來擔心他不要我了,但就像你說的,也許他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呢。可是我有點擔心你。”
“我?”有莘不破笑道,“我有什麼好讓你擔心的,別忘了,我現在的本事比你大得多。”
“不,我是擔心我走了之後你一個人會很寂寞。”
有莘不破怔住了,望著漸漸發白的東方,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江離道:“你應該不屬於這個世界吧。你說我是你前世的朋友,可我根本不記得你。你說要找前世的妻子,可她也不認得你。你本事雖大,但萬一前麵一個知心的人也找不到,這路你還怎麼走下去呢?”
有莘不破默然半晌,道:“如果真的那樣,我……我大概會回昆侖……”
“可你不就是因為在昆侖過得不適意才來到這裏的嗎?”
“嗯。”有莘不破道,“在那裏,我失去了很多東西,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他收拾心情笑了一笑,道,“不過,那邊至少還有個妻子在等著我,而且,昆侖上那個江離也還有挽回的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啦。”
江離道:“你這麼說話,是希望我離開嗎?”
有莘不破低下了頭,說道:“本來,我是很希望能和你們一起去闖蕩的,但現在已經沒這個想法了。”
“為什麼?”
“因為現在的你給我的,並不是記憶裏的那種感覺。一切,都已經錯過了。”
最後,江離還是走了。
有莘不破坐在朝陽裏,對肩頭上那醜鳥道:“他走了。”
“嗯。”醜鳥道,“你呢?你真的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道:“我留在這裏幹嗎?在這個世界,我完全是多餘的;在那邊,我至少還有過去,有朋友,有親人……而這裏……這裏究竟是心幻,還是說我真的是回到了過去?”
醜鳥道:“我說過,這不是過去,這裏就是現在。”
有莘不破道:“我現在隻想知道我該怎麼回去。”
他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主意”,於是再一次來到了大荒原,希望能找到這個世界裏的祝宗人,讓他幫自己想辦法。結果祝宗人沒有找到,卻碰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大男孩。他扶起那少年的臉,卻像看見了一麵鏡子。
這個奄奄一息的大男孩,赫然就是當年的有莘不破!
醜鳥道:“好像是你自己。”
“嗯。”
醜鳥道:“這可憐的孩子,他的生命之源被人抽幹了。”
有莘不破心頭一動,道:“你是不是在提示我什麼?要我救活他?”
醜鳥道:“也許是。”
有莘不破道:“難道說,這裏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我能在這個世界存在,就是因為他?”
醜鳥道:“也許是。”
有莘不破道:“那如果我把生命之源給他,我會怎麼樣?”
“也許……”醜鳥道,“也許你會消失。”
“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再回到昆侖嗎?”
“或許吧,我也不是很確定。”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說道:“原來在這個世界裏,我就像是一頭幻獸啊!”笑聲中,他把那個昏迷的少年抱了起來,緊緊擁住。
有莘不破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這時醜鳥的雙目閃出了一道光芒。
明朝如夢
當有莘不破再度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一片廢墟。身旁坐著兩個人,卻是師韶和登扶竟。
師韶歎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師韶!這裏……這裏是哪裏?”
他甚至想問,這裏是哪一個時空!
“是夏都。”
“夏都?”有莘不破走出幾步,踱了圈子,“夏都怎麼變成這樣了?”
師韶道:“經過戰火,總難免的。”
有莘不破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江離呢?”
師韶歎道:“這裏是九鼎宮的舊址啊,昆侖最後一個通道,出口就在這裏。”
“昆侖最後一個通道?”有莘不破道,“那……那昆侖……”
師韶道:“都已經結束了。當時太過混亂,你又昏迷不醒,玄鳥攜帶九鼎衝出來後,我們隻來得及把你帶下來……”
“等等!”有莘不破打斷了他,問道,“你什麼意思?隻來得及把我帶下來,這麼說昆侖上麵還有人?”
師韶道:“對。血宗的傳人彭陸應該還在長生之界,臨走時我傳音給他,但他卻沒有回應,可能他還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裏麵,也可能他來不及出來……”
“誰問你這個!”有莘不破大聲道,“血宗傳人關我什麼事!我是問江離!他怎麼樣了?”
師韶登頓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登扶竟歎道:“遲早都要說的事情,搪塞隱瞞又瞞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師韶道:“江離已經死了。”
這一句話震得他太陽穴嗡嗡作響,一陣天搖地晃之後,有莘不破叫道:“你胡說!他怎麼會死!他……”
師韶歎道:“他肉身雖存,元神已散。大變之時我和師父覺得還是把他留在昆侖的好。他應該是屬於那裏的。”
“混賬!”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這一定又是什麼破爛時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師韶大驚道:“不破!你怎麼了?”
有莘不破怒道:“滾!你不是我朋友!你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師韶驚駭莫名,登扶竟卻拉住他道:“這個時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沉靜下來再說。”
師韶道:“那我們……”
“現在說什麼也沒用。”登扶竟道,“而且,聽他的舉動,這個他應該才從那個平行的過去中回來。”
“什麼!”師韶道,“難道那時候不是玄鳥讓他複活,而是說他才從那個世界回來?”
登扶竟道:“有可能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有別的可能。”
師韶道:“那不破對昆侖的那段記憶,應該是一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來就還未經曆過,哪裏來的記憶!”
師韶道:“那我們怎麼辦?”
“等。”登扶竟道,“等到你的嘯聲傳來,再把他送回去。”
師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豈不是會被江離給……”
登扶竟道:“那燭龍[17]之息,也未必是真的殺人。也許隻是令他進入某種狀態之中。再說,就算如此,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有些事情,對不破來說雖然還沒有發生,但卻已經注定了。”
師韶歎了口氣,道:“也隻有如此了。”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對著天空,想起了在昆侖發生的事情。
有莘不破進入子虛烏有境界之後,師韶便陪著登扶竟在外圍等著。一開始,昆侖上的一切都十分平靜,有莘不破和江離似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就在師韶稍稍放心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不安,坐在地上的登扶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驚道:“這……這……”
師韶沒有眼睛,但他分明也感到有莘不破的氣息消失了。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連一點衝突都沒有,不破怎麼就……難道太一宗真有這麼可怕的力量?嗯,白雲紫氣……還有那把天心劍似乎還留在這裏。”
登扶竟沉吟道:“這位小宗主在幹什麼,我也看不透。這樣吧,你試試用共鳴之曲,探探他的心聲。”
師韶取出古瑟,按宮商,調角羽,清音一曲,穿透進去。他師徒以音樂融會四宗理念,這共鳴之曲,用的是以樂探心之理。
錚一聲響,瑟弦斷了一根。師韶道:“探不出來。”
登扶竟道:“他以子虛烏有為界,以九鼎為基,再加上本身的功力也已經相當渾厚,自然沒那麼容易的。”
“那當如何?”
登扶竟道:“沒辦法,隻有‘入神’了。”
師韶道:“我‘入神’之後,就算領會到了他的心聲,覺醒後也會完全忘掉啊!”
登扶竟道:“若隻有你在自然不行,但有我在此,應該能從你的樂聲中聽出個究竟。”
師韶道:“不錯!”調好弦絲,奏一曲《大夏》,以私器奏天子樂,樂音由正而偏,由偏而奇,師韶放縱心神,任由心神被音樂牽著走,漸漸迷亂,漸漸恍惚,漸漸自失,終於完全喪失了自我。
登扶竟側耳傾聽,微微皺眉道:“原來是被送到一個平行世界的過去了。嘿!傻孩子,除非你完全按照當初的一切行事,如若不然,哪怕隻是一小步的差別,也會引發之後的種種不同啊!”
錚然暴響,瑟音斷,師韶回過神來,調息片刻,聽師父說起有莘不破的去處,憂形於色道:“怎麼會這樣!”
登扶竟道:“剛才你瑟音忽斷,顯然是他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那怎麼還不回來?”
登扶竟道:“多半是跳躍的時候出了什麼岔子吧。好像小宗主也不知他往哪裏去了。”
師韶道:“那可如何是好?”
登扶竟哼了一聲道:“小宗主找不到,未必我們也找不到!這次不要通過小宗主了,直接與有莘不破共鳴。你聽過玄鳥之音是吧,奏起來!用上大搜神訣!我就不信找他不出來!”
師韶再次入神,奏出鳳凰之鳴,上天下地,往來古今,這次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卻沒有半點回響。師韶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委頓在地,樂音遂絕。
登扶竟鼓勵道:“徒兒!努力!既然出手,不可半途而廢!”
師韶凝神聚氣,一時間卻連動也動不了了。登扶竟道:“手指動不了,就靠心!用心奏!”
師韶心中一凜:“心奏?”
登扶竟道:“這裏是混沌之界與是非之界的重疊,當能發揮一些你在別的地方無法發揮的能力。振作起來!試試以心奏樂,憑想象穿越時空。”
師韶捂住了耳朵,越捂越緊,整張臉竟然被壓得扭曲,周圍靜悄悄的,隻有登扶竟能聽見那些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他一邊聽一邊道:“還不行!還不行!再投入些!”
師韶的七竅都流出血來,登扶竟卻顯出喜色:“找到了!找到了!聽!那……咦!怎麼會?”他呆了半晌,才驚駭到幾乎是吼叫一般道:“這孩子!這孩子……他居然去了未來!不是別的世界的未來,就是這個世界的未來!”
師韶已經完全自失了,仿佛連靈魂也跟了過去。登扶竟聽了好一會,歎道:“為什麼會是這麼痛苦的聲音,這麼深重的悔恨,這麼徹底的絕望……這孩子在那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師韶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大口血,心奏亦斷。待回過氣來,又問道:“師父,找到了嗎?”
登扶竟歎道:“找到了,不過很麻煩啊!那是幽囚之曲,那是自絕之章,那是暴狂之態!”
師韶道:“幽囚?他被誰關起來了嗎?”
登扶竟道:“被誰關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似乎把自己的心鎖起來了。”
師韶道:“那怎麼辦?我再試試。”
登扶竟道:“不行。一來你未必撐得住,二來他的靈魂也未必會再次響應你。”
師韶道:“但總不能放他在那裏什麼也不做吧。”
一個聲音忽然道:“不錯,還是把他接回來吧。”
師韶訝然道:“江離!是你嗎?”
“是!”子虛烏有境界敞了開來,登扶竟和師韶確切地感應到了其中透出來的縹緲氣息。
師韶道:“那你就把他接回來啊。”
“我剛才已經試過了,但他拒絕了。如果要強行把他帶回來,我一個人做不到。”
師韶道:“那你待如何?”
“如果你的樂音能再次穿透過去,我的力量借著你的樂音來回,會方便得多。”
師韶道:“但我現在的情況,隻怕再沒辦法和不破產生共鳴了……”
“有一個人,和你的關係比你和不破的關係要密切得多。如果能得到那個人的回應應該可以事半功倍!”
師韶道:“誰?”
“你自己!”
師韶奇道:“我?”隨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坐了下來,卻遲疑著不知該如何著手,問登扶竟道:“師父,這次該奏什麼曲子?”
登扶竟道:“真是好笑!你要找的是你自己,卻來問我!”
師韶聞言莞爾,微笑道:“是啊,我真是糊塗了……”也不擂鼓,也不操琴,仰天長嘯,嘯聲中,子虛烏有境界內扭曲起來,白雲環繞,心劍歸主,但回來的那男人卻已不是消失前的那男人。
了結
江離看著眼前這個落魄的有莘不破,若相識,若不識。
那是從未來回來的有莘不破……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有莘不破撫摸著心劍,忽然近乎咆哮地吼道:“靈兒呢?你告訴我!靈兒哪裏去了?”
江離的眼神黯淡下來,是非之界裏發生的一切他雖然沒有親見,但早已猜到了。
有莘不破逼視著他:“為什麼不回答我!”
“回答?”江離道,“其實,你已經知道了,是吧?”
有莘不破的眼睛已經幹枯了,什麼也沒流露出來,然而他的手已經動起來,仿佛就要揮劍。“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那一劍是劈開了迷幻,誰知道那一劍卻是斷送了靈兒,更斷送了我自己!”他停了停,道,“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靈兒複活?”
“複活?”江離歎道,“死了的人不能複活,注定的事情不能改變——經曆了這麼多,難道你還不接受這個事實?”
有莘不破卻隻是重複著:“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靈兒複活?”
江離道:“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改變一些事情的,但那路卻越走越遠,羿令符死了,雒靈死了……我們努力著,可到最後卻還是這個結局!”
“現在還不是結局!”有莘不破叫道,“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活她!還有……還有你!”
“我?”
有莘不破慘笑道:“把我送到未來的是你,難道你自己卻不知道那邊發生的事情嗎?”
江離搖了搖頭。就算是太一宗的絕頂高手,對時間奧秘的了解與掌控其實也十分有限。有莘不破去到未來,有一半乃是意外。
有莘不破道:“我先是回到過去,但是沒能改變過去。跟著我又莫名其妙地去了未來。可是在那裏……你死了!在那裏,你已經死了!”
見江離一點驚訝都沒有,有莘不破反而忍不住叫道:“我說你會死你聽清楚沒有?你死了,川穹沒有回來,血宗那家夥也被困死在昆侖……沒了,除了我自己,你們都沒了!”
江離道:“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有莘不破怒道,“為了自由,我把功業與威名都舍棄了。為了你們,我連自由也舍棄了。可到頭來,你……你們一個個丟下我,讓我在那個世界裏孤零零不知如何自處!到後來,祖父也去世了,我一個人坐在王座上,接受四方諸侯的參拜。身邊空蕩蕩的。雖然周圍有很多人圍簇著,卻還是那麼寂寞,那麼孤獨!身邊的人都怕我,匍匐在我腳下,恭維我,向我宣誓效忠。可麵對他們的宣誓我一點也不高興!我殺了很多人,王宮的衛隊把很多人頭一個個地砍下,鮮血把護城河都染紅了。而我則站在城頭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著落下的人頭笑,我隻知道自己很不開心。哈哈……這不就是我在那僵屍眼裏看到的一切嗎?我提前看到了,甚至提前經曆了——卻沒法去改變這一切!這算什麼!這算什麼!早知如此,我還顧忌那麼多幹什麼!死吧!死吧!讓一切都完蛋!都去死!你不是還有一招什麼終極滅世嗎?拿出來吧!大家一起完蛋得了!”
江離默默地聽著,直到有莘不破停下來,才道:“這一切,你沒法改變,我也沒法改變。當初雒靈和我本有個約定的,希望能夠扭轉這個命運輪盤,可惜她已經先走一步了。在這個世界上,我連一個知己也沒有了。師父走了,師兄走了,我的國家和親人已經被你和你爺爺滅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留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