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商朝建立,眾神歸隱,神話時代結束(3 / 3)

有莘不破哈哈笑道:“不錯!大家都活得沒意思了,那就快把你那終極滅世施展出來吧,我不想再重複一次那種見鬼的日子!”

江離卻搖頭道:“不。如果你在夏都淪陷之前來到,我就可以狠下心來,把你殺了,然後拿你的人頭去挽救那座搖搖欲墜的宮殿。可現在,我已經沒有殺你的理由了。”

“好!你不殺我,我就殺你!”有莘不破大笑道,“反正你注定要死的,就讓我來動手!讓那個什麼見鬼的‘注定’在我手上完成算了!”

江離聽見這句話竟然笑了,似乎是看見了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

有莘不破怒道:“你笑什麼!”

江離道:“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我們好像從來沒打過架。就朋友而言,這未始不是一種遺憾。來吧,盡管來吧。不過,不破啊,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

有莘不破哼了一聲道:“打架……我是要你的命!”劈出一道光芒,這道光芒已不僅僅是有莘羖傳授的精金之芒,也不僅僅是季丹洛明傳授的破甲罡氣,這道光芒發出之際,整個昆侖都顫抖起來。一條大河衝了過來試圖攔住,那道劍光卻在一瞬間化作三萬萬點星輝,刺破藏在大河中的每一寸靈氣,一個老者的慘叫聲中,大河化為烏有。

有莘不破狂笑道:“原來你還有些手下!好,我就先把這些雜碎解決掉!看招!”將白雲紫氣凝聚在心劍上,卷起兩個大旋風,那旋風竟然是紫色的!兩個旋風一個卷向東邊,一個卷向西邊,把烏雲幻日絞成粉碎。

一座山峰聳起,擋在江離前麵,山鬼的聲音從山中傳出:“宗主!快呼喚神龍!你的血肉之軀擋不住他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就是把那條長蟲叫出來也沒用了,來什麼我都照樣殺!”舉劍橫斬,一道血光射出,把那座千丈高山劈成兩半,山中顯出一個女子的身影,但很快便被血光所兵解。

高山沒完全擋住血光,那道紅色劍氣的餘威繼續向江離刺去,花草合攏,巨木當道,卻全部被撕成粉碎。紅色劍氣直逼到江離身邊,一陣扭曲把劍氣化作清風,但江離的臉上依然留下了一道頭發般的血痕。

遠處的登扶竟也不禁站了起來,決戰,終於開始了。一股青氣從奇點之界的邊緣一直延伸到長生之界的邊緣,青氣一張,竟然把有莘不破遠遠彈了開去。

再看時,隻見江離站在九十丈高的祭台上,祭台下是剛剛聳起的一座三千六百丈高的山峰,而那座三千六百丈的山峰,大小僅僅相當於一片青鱗——青鱗的主人,就是傲視東方的神獸至尊——神龍!

登扶竟歎道:“這就是祂的完全形態嗎?”青龍以如此宏偉的姿態出現,不要說登扶竟和師韶,連江離自己也未曾見過。

“小江離……”青龍環顧左右,“沒想到你能讓我以這種形態現身,看來你和你師父也差不多了。咦,這次是在昆侖啊,對手是誰?”

“嘿嘿!長蟲!你終於出現了。”有莘不破滿臉的猙獰,左手握住了心劍,把心劍染成了血劍。血流過劍柄,滴在泥土中,便有一座土山隆起,飄在風中,便幻化為透明的精銅。

神龍訝異道:“這不是玄鳥小子嗎?這才過了多久!你怎麼就變成這樣啊!”

有莘不破鮮血融入的泥土漸漸顯出一條山脈了,寬八百裏,沿著青龍伸展,竟不知有多長!

師韶沉吟道:“師父,我好難決斷該幫誰。於私,這兩個人都算是我的朋友,於公……”卻說不下去了。

登扶竟歎道:“於公?現在沒有公事了。天下大勢已定,現在要解決的,僅僅是這兩個孩子命運中的死結。再說,我們消耗成這個樣子,隻怕也幫不上什麼忙的了。”

那列橫貫萬裏的山脈竟然聳動起來,無數山頭驀地爆發,噴出的卻不是火焰岩漿,而是蠶絲!蠶絲織成一片錦緞,把整個大地都鋪滿了。

“茲茲茲茲……”

師韶高聲傳音過去:“不破,剛才說話的是巴國之蠶祖,祂告訴你祂已經用‘衣被天下’抵消了子虛烏有境界大部分的限製力,而祂能幫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有莘不破一言不發,仿佛沒有聽見,青龍卻笑道:“這裏是混沌之界,隻要有我在,就算其他所有的始祖神獸全來了也別想傷害江離分毫!”

一聲虎吼打斷了青龍的冷笑,在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的作用下,高空的狂風變得像青銅一般堅硬,又如水晶一般透明。“青龍老大!有些話還是別說得太滿的好!在這個世界裏,你做老大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嘿!白虎!”青龍道,“你也來了嗎?怎麼這麼沒出息,竟然作為影從來幫這小子!有莘一脈已絕,你就不會去找個新的供奉者嗎?”

“哼!我的事情你少擔心,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有莘不破!看在你以有莘之名橫行天下的分上,我借給你最強的精金之芒!不過,正麵和青龍抗衡的事情,你還是找你自己的祖宗去吧!”

一個虎頭在血色的心劍中一閃而逝,然而整柄劍卻驀地不同起來!連那血光也顯現著金屬的光芒。

有莘不破大吼一聲,一股空前強大的力量自內而外爆發,他的身形伸張起來,越張越大,直到幾乎要頂破混沌之界的天空。

青龍笑道:“看來這個世界對你我來說,還是有點太小了。”笑聲中祂噴出雲氣,飄向混沌之界的上下左右前後,竟然讓混沌之界膨脹起來,比原來大了十倍。

精金之芒圍繞著有莘不破藐視山嶽的雄偉身軀,夾帶著紫氣形成一十三層精金之甲。

和有莘不破相比,站在龍角上的江離微小得如一粒細沙。青龍噴出雷息,形成三十六環生生不絕的電流,把龍角周圍的空間團團護住。

江離眼前的有莘不破,身後有重重疊疊的影子:有些認識,像是季丹洛明,像是有莘羖;有些不認識,或是一道血光,或是一層紫氣。他就這麼一步步向自己邁來,風陣擋不住他,雲陣擋不住他,雷陣擋不住他,鱗陣也擋不住他。

“好厲害。”江離歎息著——那歎息卻像是讚歎。對江離來說,這場仗的勝負根本就沒什麼意義了。他還要打,隻因為作為太一宗的傳人,作為大夏九鼎的守護者,他沒有束手就死的理由。他要死,也得勝利之後再死。

“呼——”神龍噴出了龍息,那是來自太古、貫穿未來的神秘力量,一道同樣蘊含時間奧秘的紫氣化解了龍息,然而有莘不破還是被逼退了。

可這個頑強的朋友,還是再次逼進。他手上的劍,是白虎的精金之芒?是季丹的破甲之勁?是伊摯的紫氣氤氳?還是血劍宗的血劍光華?

鱗光被破了,雷光被破了,龍角之森也被破了,有莘不破再一次逼近過來。

“呼……”神龍第二次噴出龍息,凝聚著精金之芒的無明甲擋住了龍息,無明甲破碎,而有莘不破也再次被震開。

“江離啊……”青龍道,“你還不出手嗎?這樣下去,我支持不了多久的!”

“嗯。”雷影中的江離卻還沒有出手的意思。有莘不破每一次劍光蕩漾都令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和不破、和雒靈、和羿令符、和桑穀雋……那些事情江離都記得,可是總感到失去了什麼。

他忽然想起,血祖都雄魁並不擅長精神力量,然而他如何能勾起自己童年的回憶?他忽然想起,那時候在天山,雒靈的師父獨蘇兒好像也在。

“難道當時真正動手的,是她?”他忽然懷疑起來。獨蘇兒除了讓他恢複童年的記憶,是不是還對他做了些什麼?腦中電光一閃,他忽然想起了川穹——那個天山事件後忽然出現的洞天派傳人,那個正去至黑之地企圖迎回兩位前輩遺體的美少年……

“他,是不是和我有些什麼關係?”

青龍仿佛洞見了江離的思疑,歎息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那個少年,和你是同一個人啊。你們是一體的。”

“什麼?”江離驚道,“會有這樣的事情?”

“宇和宙,時間與空間,從來都是一體的。”青龍道,“不但你,你的師父祝宗人,和藐姑射也是一體的。這是兩大宗派的宿命。不過,江離啊!”青龍歎道,“我們沒有時間琢磨這些了。看玄鳥小子這來勢,他是真的要殺了我們啊!”

青龍與有莘不破的對決已經把混沌之界攪得一片混亂——不但山川混亂,連時空也混亂起來。

江離也輕輕歎了一口氣,他的確已經沒時間多想了,而且,那些事情想多了也不見得有用。

有莘不破舉起心劍,腳踏蠶絲,劍投虎影,一個威武的影子正在他頭頂形成——那是他的始祖玄鳥鳳凰傲視天地古今的雄姿。

看有莘不破眼睛仿佛透射出必勝的光芒,江離忽然笑了。他的人從雷電中漂浮起來,麵對比他大上千萬倍的有莘不破,笑了,笑得那麼驕傲,卻又那麼寂寞:“不破啊,下界的事情,我已經徹底輸了。可在這裏,我依然是無敵的!”

有莘不破冷笑。

江離道:“我敢在這裏等待血劍宗和伊摯師伯,這勇氣來源於我的自信,而這自信,則來源於力量!太一宗和龍族結合後震懾天地、威壓三宗的力量,你想看看嗎?”

有莘不破依然冷笑,他出手了,劍光與鳳影像火,又像血,心劍之中,不但帶有心宗的力量,甚至還暗藏著血劍的力量!

江離臉上的表情像一片水晶碎裂前的淒美芳華,這一次,劍光與鳳影來得並不快,但那是摧毀一切的力量,那是避無可避的正麵攻擊。

“命運……祂連讓我找出答案的時間都不給嗎?”江離手捏法訣,默默道,“昨日之神龍,明日之神龍,去歲之神龍,來年之神龍,太古之神龍,未來之神龍,前生之神龍,來世之神龍……現身!”

八個大同而小異的龐大身軀在時空扭曲中現身,這個比擬下界天地四分之一的空間竟似也容不下祂們雄偉的身子。

神龍!九尊神龍一起出現,從各個角度把有莘不破包圍起來。今日神龍、昨日神龍和明日神龍一起噴出龍息,把有莘不破的大攻勢化於無形。

江離淡淡笑道:“不破啊!在三天子障山的銅車中,我想過要殺你,可後來終於沒動手。但現在……現在龍尊們一起出現以後,我也無法控製這個局勢了。”

有莘不破哼了一聲道:“你當時為什麼要殺我?”

江離道:“因為你很危險。”

有莘不破道:“那你後來為什麼又不動手?”

江離怔住了,為什麼?按理說,按現在的想法,當時應該殺了他才對,可為什麼不呢?他想不起原因。

忽然,神龍們動了,江離大驚道:“別!不要!等等!”

然而來不及了,九道龍息一起噴出時,一尊比九大神龍更偉岸的身軀出現了。

那是龍族中的王者,是龍神中的龍神,混沌之界連時間都靜止了一般,整個兒陷入黑暗,跟著一點光明從那最偉岸的龍祖口中發出,才照耀了整個昆侖。

燭龍——竟然出現了!

這一尊龍神的存在,似乎連整個天地都容納不下,哪怕此刻出現的隻是祂的影像,也足以主宰整個時空。

燭龍的口中噴出了一道龍息。

在這毀滅時空的龍息之下,就是神魔也要化作太清一氣。

有莘不破的人——連同他背後支持著他的影子在龍息中滅亡了——徹底地滅亡了。

然後,燭龍的影像便消失了,混沌之界內,便又隻剩下九尊神龍。

江離跌坐在青龍的角上,若有所思。

“江離啊,”青龍道,“當初,你若果斷一些的話,以後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江離喃喃道:“可我為什麼沒那麼做呢?我記得,是我阻止了你,對嗎?”

青龍沒有回答。

忽然,江離看見在有莘不破消失的地方,竟然閃現著一點微弱的光芒,似乎是一把數尺長的劍——心劍!

“怎麼可能?”青龍奇道,“在燭龍之息下,沒什麼物質不被化解的,這是怎麼回事?”

江離跳下龍角,走了過去,伸手去抓心劍,那心劍卻化作兩點光芒碎了,青龍叫道:“原來不是實體,而隻是一個影子……心宗!是心宗殘留下來的想象!江離,小心一點。”

江離卻仿佛沒有聽見,他伸出去觸碰心劍的手停在那裏,眼神不斷地閃爍著,到最後竟然笑了起來,那是大笑,那是歡笑,那是領悟之笑:“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

心劍的殘影,附帶著雒靈留下的最後力量。

雒靈似乎在最後的一瞬,參透了江離身上發生的事情,她留下的最後一點力量,化解了獨蘇兒留在江離心靈深處的後遺症。

猛然間,江離對有莘不破的好感回來了。獨蘇兒的確沒有剝奪江離的任何記憶,相反還幫他勾引出被祝宗人封鎖了的童年記憶,可是卻巧妙地把江離對有莘不破的好感給剝奪了。

沒錯,那隻是一點非常微妙的感覺,卻足以改變一切!當初在大荒原附近,江離就是心中對有莘不破存著這樣一點好感,所以才沒下殺手,而這點好感被剝離之後,所有事情就都轉向。

江離忽然明白了過來,可是現在才明白,會不會太遲了?

在一瞬間之前,有莘不破的死隻是令他感到惋惜,但現在,想到最好的朋友也死在自己手上……

“唉,為什麼會這麼心酸?”

青龍大驚道:“小心!江離!忍住!不要落淚!千萬不要落淚!那是心宗的傷心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江離眼簾一合攏,兩行清淚從眼眶中流出,他的人就再也不動了。

許久,許久,九尊神龍一起歎息,低下了頭,一團火在虛無中燒起,無名的火焰越來越豔麗,越來越壯觀,有莘不破在火焰中跌下,玄鳥鳳凰在火焰中飛了出來,向九鼎衝去。

九尊神龍化做一尊,祂望了龍紋九鼎一眼,便在時空的激蕩中消失。

鳳凰焚滅了巨樹,在九鼎上鍛出自己的影子。

麵對眼前這一切,師韶知道自己無力改變,甚至無力插手。混沌之界的色彩漸漸消退,是非之界的色彩漸漸濃烈,在鳳凰的鳴叫聲中,昆侖四界重新鼎定,是非之界居上,混沌之界被分離出去與長生之界、起奇點之界並列,連同江離那魂飛魄散了的身體一起退出師韶的感應中。

師韶摸近心宗曆代祖師的遺蛻之峰,喃喃道:“你們贏了,可是你們連一個傳人也沒有了,這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登扶竟道:“別感歎了,通往下界的門就快關閉了,我們還是快下去吧。”

師韶道:“那江離和血宗那個小夥子……”

登扶竟道:“江離小宗主元神已滅,他的身體留在混沌之界正得其所。至於血宗那人,他要走自己會走。不過他沒有空間跳躍的力量,我怕這大門一關,他就會被困在這裏。你還是傳音給他吧。”

師韶依言傳音,但好半晌卻沒反應。登扶竟歎道:“他隻怕是處在入神的境界中,外人沒法影響他了。”

鳳凰鳴叫數聲,夾帶九鼎衝了下去。

登扶竟道:“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師韶一手牽著師父,一手扛起昏迷中的有莘不破,感應著前方的玄鳥,離開了這埋葬著無數英靈的昆侖。

背後的通道消失,腳下卻是瓦礫之聲。登扶竟歎道:“這裏應該是夏都九鼎宮才對,怎麼這麼蕭索?”

師韶歎道:“兵火過後,此處隻怕已成一片廢墟。”

兩人守了許久,一直守到玄鳥離去,守到有莘不破醒來。師韶歎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師韶……這裏……這裏是哪裏?”

“是夏都。”

“夏都?夏都怎麼變成這樣!”

“經過戰火,總難免的。”

“我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江離呢?”

師韶歎道:“這裏是九鼎宮的舊址啊,昆侖最後一個通道,出口就在這裏。”

“昆侖最後一個通道?那……那昆侖……”

師韶道:“都已經結束了。當時太過混亂,你又昏迷不醒,玄鳥攜帶九鼎衝出來後,我們隻來得及把你帶下來……”

“等等!”有莘不破打斷了他,問道,“你什麼意思?隻來得及把我帶下來,這麼說昆侖上麵還有人?”

師韶道:“對。血宗的傳人彭陸應該還在長生之界,臨走時我傳音給他,但他卻沒有回應,可能他還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裏麵,也可能他來不及出來……”

“誰問你這個!”有莘不破大聲道,“血宗傳人關我什麼事?我是問江離,他怎麼樣了?”

師韶登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登扶竟歎道:“遲早都要說的事情,搪塞隱瞞又瞞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師韶道:“江離已經死了。”

這一句話震得他太陽穴嗡嗡作響,一陣天搖地晃之後,有莘不破叫道:“你胡說!他怎麼會死?他……”

師韶歎道:“他肉身雖存,元神已散。大變之時我和師父覺得還是把他留在昆侖的好。他應該是屬於那裏的。”

“混賬!”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這一定又是什麼破爛時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師韶大驚道:“不破!你怎麼了?”

有莘不破怒道:“滾!你不是我朋友!你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師韶驚駭莫名,登扶竟卻拉住他道:“這個時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沉靜下來再說。”

師韶道:“那我們……”

“現在說什麼也沒用。”登扶竟道,“而且,看他的舉動,這個他應該才從那個平行的過去中回來。”

“什麼?”師韶道,“難道那時候不是玄鳥讓他複活,而是說他才從那個世界回來?”

登扶竟道:“有可能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有別的可能。”

師韶道:“那不破對昆侖的那段記憶,應該是一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來就還未經曆過,哪裏來的記憶!”

師韶道:“那我們怎麼辦?”

“等。”登扶竟道,“等到你的樂音傳來,再把他送回去。”

師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豈不是會被江離給……”

登扶竟道:“那燭龍之息,也未必是真的殺人。也許隻是令他進入某種狀態之中。再說,就算如此,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有些事情,對不破來說雖然還沒有發生,但卻已經注定了。”

師韶歎了口氣,道:“也隻有如此了。”

六年後,祝融城。

天下平寧已有數載。一群平民正在聽一個盲樂師歌唱,歌聲雄渾而蒼勁,然而聽了不到一會,人群便散得七七八八。盲樂師唱畢,發現應者寥寥,不免有些落寞。不過那屈指可數的幾個欣賞者,總算給了他把歌曲唱完的力量。

曲終人散,他收起地上的破碗,裏麵一個小錢都沒有,隻裝著幾聲已經消散了的喝彩。

“師父,今天又沒什麼收成。”

盲樂師說著,背起角落裏一個老得隻剩下幾兩肉的盲者就要走,卻被一隻手給抓住了。那隻手十分圓厚,想來是個胖子。

“這位聽客,有什麼事情嗎?”

“嗯,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這裏聽到你唱歌,那歌……那歌……”那聲音很憨,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盲樂師隻道遇見知音,微微一笑道:“好聽嗎?要不要我再唱一曲?”

誰知道那胖子卻道:“一點也不好聽。”

盲樂師一怔,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背上那老人聽見了也是莞爾一笑。

那胖子道:“雖然不好聽,可是我在裏麵好像聽到了我弟弟的聲音。你是不是見過他?”

盲樂師道:“你弟弟是誰?”

那胖子道:“我弟弟叫馬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嗯,我叫馬尾,我是我弟弟的哥哥。”

盲樂師想了想道:“我沒見過這個人。”

“哦……”馬尾有些失望,放開了他就要走。忽然馬蹄聲響,一行人騎馬奔了過來。領頭的是個英挺的青年,座下卻是一頭猛獸,奔近前來,翻身著地,叫道:“師韶師大哥!”

盲樂師師韶微笑道:“是羋壓嗎?”

羋壓道:“師大哥你到祝融,怎麼不來找我!”

師韶道:“我賣樂乞食,足以供養自己和師父,又何必擾你們。”

羋壓聽說,忙道:“你背上就是登扶竟前輩嗎?”聽師韶稱是,忙行禮道,“晚輩羋壓,見過前輩。”

登扶竟點了點頭。

羋壓道:“師大哥,你從哪裏來?要去哪裏?”

師韶道:“不破去給他祖父守墳以後,我便離開了甸服,一路遊曆,卻也沒個定向。”

羋壓道:“不破哥哥他……他還被困在桐宮嗎?”

師韶道:“應該是吧。”

羋壓黯然道:“都不知道不破哥哥為什麼會這樣?”

師韶歎道:“這也怨不得他,命也,命也。”

羋壓道:“當初大家一起西行曆險,雖然一路上總有些坎坷,可仍然快活得緊。現在不破哥哥被關了起來,雒靈姐姐沒了,羿哥哥沒了,江離哥哥也沒了……就是桑哥哥,每天也為燕姐姐的事情愁眉不展……”

師韶道:“他妻子還沒臨盆嗎?”

羋壓搖頭道:“沒有,都好幾年了,比當年血祖預言的還久。桑哥哥又盼著孩子快點出世,又盼著孩子不要出世。唉……”他停了一下,問道,“師大哥,你要往西邊去嗎?”

師韶道:“還不知道。”

羋壓道:“若去巴國,記得去找桑哥哥。不要和今天一樣,若不是我遠遠聽到你的歌聲,都不知道你來祝融。”

師韶微笑道:“再說吧。”

兩人說著,忽聽他的坐騎騶吾叫了一聲,羋壓眼睛一瞥,見一個胖子正逗著它玩兒,不由得大奇。此時騶吾已經長成,就是虎豹聽到它的吼聲也要遠遠避開。雖住在宮中,野性不退,祝融城尋常的勇士都不敢接近,這胖子居然拿著半塊餅在逗它。

羋壓見了奇道:“你是誰?怎麼不怕騶吾?”

馬尾道:“我當年喂過它啊,它還記得我呢。”

羋壓一怔道:“你喂過它?咦,說起來你還真有點眼熟……啊!你是馬……那個那個馬什麼來著?”

“我是馬尾。”

“啊!對了,你叫馬尾。”羋壓見到有窮商隊時代的故人,頗為高興道,“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叫做……叫做……”

“我弟弟叫做馬蹄。”馬尾有些不高興,因為這人居然不記得馬蹄的名字。

羋壓道:“沒錯!馬尾,馬蹄!你怎麼在這裏的?”

馬尾道:“我在等我弟弟。”

“等你弟弟?”羋壓問道,“他去哪裏了?”

馬尾道:“他打仗去了。”

“打仗?”馬蹄道,“現在天下太平,還打什麼仗啊。”

羋壓的一個下屬走了過來道:“國主,這人我認得。”

“哦?”

“他說的打仗,是鼎革之戰。當時我還是個小吏,給他弟弟登記的,就是我。”

“鼎革之戰,都過了好幾年了。那他弟弟……”

“我們被血潮追趕的時候,他弟弟是惑軍的首領之一。”

羋壓啊了一聲,神色一黯道:“那麼,他應該已經……”

“嗯,應該已經為國捐軀了。所以這幾年我們都有接濟這個……這個馬尾大哥。”

馬尾道:“什麼叫為國捐軀?”

羋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登扶竟哼了一聲道:“就是死了,你不用再等了。”

馬尾怒道:“你胡說八道!我弟弟不會死的!不!他沒有死!”

登扶竟淡淡道:“人哪有不死的。”

馬尾道:“你胡說!我弟弟沒死,而且我知道他就快回來了!我知道的!我……我不理你們了!”說著就要離開。羋壓叫道:“等等。”轉身對下屬道,“這人也算是我的舊部,好好照顧他。看他衣服破爛,回頭給他製幾身新衣服,再給他找個好點的房子……”

馬尾叫道:“我不要你們的東西!等我弟弟回來,我問他要就行,他什麼都有。”說完轉身就走。

羋壓呆住了。師韶歎道:“也是個倔強的人!”剛說完忽然臉色大變,仿佛聽見了什麼聲音。

羋壓道:“怎麼了?”

登扶竟卻道:“來了?”

師韶點頭道:“應該是,沒錯!我該怎麼辦?要應和嗎?”

登扶竟道:“當然要應和。若不應和,過去那個自己豈不是廢然無功?”

師韶道:“但要是把現在這個不破給送回去,那……那不破豈不是會就此消失?”

羋壓道:“前輩,師大哥,你們在說什麼啊?”

師韶道:“這事一時半會講不清楚,待會再跟你說。”

登扶竟道:“要應和就快應和!別忘了昆侖上的那個你支持不了多久的。”

師韶輕歎一聲,忽而失神,他開始呼應九天之外傳來的樂聲,憑著這樂聲的呼應,一個時空通道打開了。

與此同時,成湯的墳墓邊上,一個守墓的屋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君主被軟禁時的囚室。這個囚室就是桐宮。

在桐宮之內,被伊尹囚禁起來的有莘不破已經自暴自棄了不知多久,直到這一天,他發現了時空異動……

“來了?終於來了?”他知道,是時候回到昆侖,去了結那一切了。

“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活她!還有江離!”

非常悖逆的是,那是已經發生過的一切……

而在祝融城內,除了登扶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師父……”師韶道,“不破現在應該回到那個時候的昆侖了吧。”

“應該是。”

“那桐宮……現在豈不是已經空了?”

“……應該是。”

已經遠遠走開的馬尾沒有見到這一切,就是見到了他也不會關心。他回到了他的住處——祝融城的貧民窟,把剩下那半塊餅啃下便睡了。這時天氣頗冷,馬尾為人蠢鈍,爭不過貧民窟的貧兒乞丐,被趕到最當風口的地方睡覺,整個人蜷成一團,不住地哆嗦——不過他也真有福氣,這種情形下居然還能睡著。

遙遠的昆侖,一個年輕男子發出了一聲長笑。那是留在了長生之界的彭陸。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在昆侖即將重新化為一股清氣時,一個複活的女子出現了。

昆侖最頂端的是非之界傳來了一曲普通人聽不到的歌聲,跟著女子睜開了雙眼。那一雙眼睛清澈如泉,是一種死後重生的洗練。

複活的人,竟然是雒靈!

“可惜……”彭陸歎道,“雖然我令你複活,但我們轉瞬間卻就都要死了,我能感到這個昆侖就要變成一團混沌了。”

“是嗎?”雒靈發出一聲輕笑,“還有一點時間吧。”

“時間?”

雒靈道:“在遙遠的至黑之地,不知道那個人已經湮滅了沒有,如果還沒有,那麼我們就還有一點機會。”

“你是說……川穹?”

“藐姑射已經死了,隻有他,能帶我們回去。”

“可是他怎麼回來?”

“有一個人,能帶他回來的。”

“誰?”

“一個在上一輪命運中,被我殺死了的人。”

在雒靈的指引下,彭陸看到了失去靈魂、隻剩下軀體的江離。

“你能救他?”

“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救我,也隻有我能救他。隻要他活過來,川穹就能回來,然後,我們就都能回去了。”

“如果那樣,那我們可就都得救了。不過,我聽說過一件事情哦。”

“什麼事情?”

彭陸有點不懷好意地笑道:“我聽說,你夫君死了。”

“是嗎?”

昆侖在化為一股清氣之前,充斥著無數遊離的記憶流,雒靈從這些混亂的記憶流中,尋覓到了有莘不破被燭龍龍息卷入那一瞬間的畫麵。

可是,雒靈臉上卻未見一點哀傷。她斜睨了彭陸一眼,忽然冷笑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不忘打擊我,你們血宗一脈,永遠都變不了好人!”

她不再理會彭陸,伸出手指,朝僵硬的江離額前點去。

就在昆侖徹底消失的一瞬間,四股力量同時出現在了桐宮上方。

空蕩蕩的墳墓,空蕩蕩的桐宮。

但此時天上地下,人神妖獸,隻要看見桐宮上空閃現著的四種不同光芒,就都會遠遠躲開,因為那四種光芒代表了四個人——分別掌握了時間奧秘、空間奧秘、生命奧秘和心靈奧秘的四大宗師。

一個人影首先著地,竟是彭陸,他繞著桐宮走了一圈,忽然道:“我聽說,在燭龍之息下,沒什麼物質不被化解,被燭龍之息徹底毀滅的人,真的還能複活嗎?他現在肉身也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這可不是複活了,這是憑空創造!”

其中一個飄在空中,皎潔得像天上的月亮,在空間力量的籠罩中,一個縹緲的聲音說道:“宇和宙都是守恒的,萬物不會徹底消失,靈魂也不會真的毀滅,我去過至黑之地,在那裏體驗到了最接近毀滅的狀態,但就在那時,我忽然不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在那最黑暗的背後,應該會有一片最光明的所在。如果我跨過了那至黑之地,應該就會在光明的彼岸重構重生。”

竟然是川穹!

離桐宮最近的一人,籠罩在一團霧氣之中,隻聽他淡淡道:“所以你就準備借用鳳凰之火,打通至黑與至白之間的通道,建立重生之門嗎?”竟是江離的聲音。

川穹道:“憑我們倆的力量,就算可以重建這樣一道門戶,但是能接引過來的也不過是無靈之物,要想將有生命有靈魂的人接引回來,並於瞬息間重構肉身與靈魂,就得有他們兩位的幫忙了。”

彭陸忽然一笑,道:“當初我在昆侖重塑雒靈,是想修煉我令生命重生的手段,但現在……我為什麼要幫忙?”

一個女子落在草地上,縹緲得讓人以為那隻是個影子,但依稀還是令人辨認得出那是雒靈。“昆侖的通天建木,指向神界,我宗曆代祖師所希望強渡的弱水背後,或許就是川穹說的光明所在。”

“那又怎麼樣?”彭陸反問。

雒靈道:“四宗千年以降,為永生的問題爭論難下。你們血宗追求的是在此岸世界的不滅,而我們心宗追求的是在彼岸世界的解脫。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誰對誰錯嗎?”

彭陸道:“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會有答案!”

“如果令不破複活,他就會成為去過彼岸又回來的一個人,那時或許就有答案了,不是嗎?”

彭陸的臉沉了下來:“如果按照你們所說,這邊的生就是那邊的死,這邊的死,就是那邊的生。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是你們別忘了,如果真要這麼做,那我們要打通的,可就是一條通往彼岸的世界,如果說這邊是人的世界,那麼那邊就是鬼的世界!你們可曾想象過,把那邊的一個人或者鬼帶回來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會有什麼樣的後果,自然是誰也不知道的。”雒靈沒有回答他,卻反問道,“你怕了?”

“怕?”彭陸哈哈大笑了起來!

數十彈指之後,一聲鳳鳴從桐宮上空響起,跟著一道火光從桐宮之中猛竄了出來,火光之中,有莘不破的身影冉冉明晰……

商朝的開國君主成湯逝世之後,因為太子太丁未能即位而早亡……伊尹就擁立太丁之子太甲為帝。太甲,是成湯的嫡長孫,也就是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為諫訓太甲,作了《伊訓》《肆命》《徂後》。

太甲帝臨政三年之後,昏亂暴虐,違背了湯王的法度,敗壞了德業,因此,伊尹把他流放到湯的葬地桐宮。此後的三年,伊尹代行政務,主持國事,朝會諸侯。

太甲在桐宮住了三年,悔過自責,重新向善,於是伊尹又迎接他回到朝廷,把政權交還給他。從此以後,太甲帝修養道德,諸侯都來歸服,百姓也因此得以安寧。伊尹對太甲帝很讚賞,就作了《太甲訓》三篇,讚揚帝太甲,稱他為太宗。

——漢朝·司馬遷《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