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門沒落的技藝(1 / 3)

尼亞斯(Nias)島的酋長之子必須在父親死前,用嘴或一個袋子捉住最後一口氣,酋長的靈魂就在其中。在他死時也將通過最後的氣息將靈魂傳遞下去,真正的繼承權隻能由此確立。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有機會得到傳承。千萬年來,劇烈的動蕩和平凡的生活抹去了許多痕跡。然而,有些事物的生命力正如其本身一樣不可思議,在時間之流的消磨中,它們時刻在尋找著機會,試圖以常人無法想象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人世間。

南街對裘澤來說有著無窮的吸引力,沿街每一個攤主的每一件古玩都能構成吸引他的一個理由。他喜歡曆史在這些小玩意兒上徐徐翻開的感覺,每翻開一點,他就覺得曆史更神秘一分。

不過今天,在裘澤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卻是另外一些。或許這也能歸入曆史的範疇,在過往時間中所發生的一切,這就是他自己對於曆史的定義。

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定發生了什麼;在這個夜晚之前,他所有親族的身份就已經被迷霧籠罩;在這個夜晚之後,自己不同尋常的感知力又難道隻是一種純粹偶然的基因突變?

而現在,就在這條南街上,神態各異的遊蕩者和錯落的古董鋪子之間,終於出現了一些蹤跡。他毫不懷疑,順著這些蹤跡,他會看到些意料之外的東西。

拍賣行小樓的門口,依然是那位青黑眼保安大叔。不過今天他戴了一幅茶色的老式太陽眼鏡,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發呆。他發呆的態度很認真,有什麼人在身邊經過毫不關心。

裘澤拜訪的是昨天不肯對照相怪客負責任的經理。對這家拍賣行來說,裘澤已經是一個客戶,但他也隻是個花了不到一萬元又年紀幼小的客戶,所以經理先生並沒表現出足夠多的尊敬。

“打包拍賣的東西非常多,我不清楚你說的銅鏡到底是哪一件。而且我們自有收貨的渠道,說是商業機密大概嚴重了點,但也不方便隨意地透露。再退一步,就算我在有空的時候幫你查到這件東西,也不能就這樣把信息放給你,起碼我們也要得到對方的同意是不是。”

經理先生拿出一支煙,夾在手指間用濾嘴輕輕敲著台麵,漫不經心地說著推三阻四的話。

“可是,這麵銅鏡真的對我很重要。”裘澤硬著頭皮說出懇請的話,不過經理隻是聳聳肩,以示愛莫能助。

裘澤一肚子話悶在肚子裏,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適。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習慣自己獨立解決,從不求人,當然也不會知道求人的時候該怎麼說怎麼做。

裘澤當然清楚,事情並不像經理所說的這樣困難,但顯然他並不認為有幫這個忙的必要。如果自己是拍賣行的常客,又或者昨天多花了十倍的錢,或許他的態度就會有所不同。談不上勢利,這隻是人之常情。

看出經理不願鬆口,裘澤也不強求。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他已經想到法子了。

對裘澤的另一個問題——照相怪客的來曆,經理倒是很爽快地給予回答。他委托拍賣的古畫在昨天讓拍賣行淪為業界笑柄,這讓經理提起他來言語間相當不客氣。

“這個老頭腦子有病。是真的有病,精神有問題,時好時壞,我看是壞的時候居多。這條街上有許多人都認得他,在北街虹橋附近的一條巷子裏有個小店鋪,裏麵擺了很多他拍的照片,有誰會去買呢,天曉得。我是沒看過,腦子不正常的人能拍出什麼好照片。”

這話就說的很沒有水平,許多大畫家腦子都不正常,比如凡高,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和凡人不一樣。而攝影大師眼中的世界肯定也有點不一樣,所以他們會選擇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和方式進行拍攝。但這絕不意味著能拍出鬼影來。

往虹橋走去,南街一如往日的熱鬧。就在城樓殘跡不遠處的一家店鋪前,更是圍攏了一大群人,裏麵傳出斷續的號哭和斥罵聲。總是有那麼多人愛紮堆看新鮮,裘澤沒有停步的心思,想到又要和那個古怪的老頭打交道,他的心情就有些抑鬱。

殘坯下有人賣糖葫蘆,裘澤要了根串著桔瓤的,邊走邊吃。味蕾接觸到橘子汁液的時候,心情也隨之安逸了少許。

虹橋已在不遠處,裘澤心裏忽然一動,停下步子回頭看。

他剛才走過一家紙鋪,門上新掛出一副對聯,記得從前是沒有的。上聯是“滄水巫山原有對”,下聯卻看不清楚。相對其他的古董店,這家的門前顯得冷清些,並沒有看客逗留。裘澤覺得是自己的錯覺,那個方向仿佛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蓮河由西向東,安靜地從虹橋下流過。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濁,帶著平淡的生活氣味。半瘋癲的照相怪客對附近的店主來說並不陌生,裘澤略一形容他的模樣,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點,黃色幌子後麵的巷子走進去。”藏銀飾店的女老板尾指上戴著尖尖的銀指套,上麵縷著藏密的符紋,翹起來指路的時候亮閃閃很奪目。

在南街和北街上的小巷裏,尋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澤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標,一間接近小巷盡頭的貼滿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門邊有個櫃台,後麵放著把空著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太久上麵的漆已經開始剝落。屋裏的光線不太好,下午時分自然也不會開著燈,要看清牆上密密貼著的照片,得走近細看。

屋裏此刻隻有他一個人,往裏走有一個狹小的衛生間,旁邊的木樓梯通向二樓。

“有人嗎?”裘澤問了兩聲,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順著樓梯走到二樓,這裏顯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門沒關,裏麵亂糟糟的。電視機開著,床上的毛毯沒疊起,扭成一團堆在床角。裘澤隻是匆匆一瞥,就趕忙退回到一樓。

“有人嗎?”他又徒勞地喊了幾聲。這樣門都不關就跑出去,在這個距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還很遙遠的社會裏,太不正常了。裘澤開始相信經理先生對照相怪客的評價,並不是刻意的惡毒攻擊了。

他是靠賣照片為生嗎?牆上的照片,還有櫃台上那幾疊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裘澤走到近前,端詳起這些照片,隻看了一眼,就驚訝地愣住了。

牆上原本粘了許多報紙,照片是用透明膠貼在報紙上的。有些地方貼得密,有些地方則很空,還有些貼歪了,顯得十分淩亂。如果是故意的,那麼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齊齊的貼要更有藝術感覺。要知道藝術和瘋癲有時的確相差不遠。

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來和他的那張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僅黑白,而且有鬼影。

每一張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樓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麵的建築和街道全是裘澤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朧的影子一團一團,出現在真實的景物旁邊,有些則相互重疊在一起,就營造出極妖異的氛圍,讓人看了心裏惶恐不安。

這和看一張照片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滿眼滿屋子的照片,羅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屋子裏的人陷在網中央,被難以言喻的陰寒包圍、收緊、難以逃脫。

裘澤深吸了口氣,往旁邊有陽光的地方挪了挪。隻是偶爾從雲層縫隙間透出的陽光很快又被遮擋住,撒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縮越小,終於不見了。

這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不過從另一個方麵想,要是這兒的照片沒有特異之處,又怎麼能作為藝術品出售呢。現代藝術有很多作品都會讓人看了不舒服,這些效果,可能是通過曝光或其他什麼手段刻意造出來的吧。

裘澤試圖以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隨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張照片上,卻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樣啊。

他仿佛又聽見老頭怪異的聲音。

“哢嚓,哢嚓。”

裘澤快步走出小屋,沒有人在那裏。

他抬頭看了看天。濃淡不一的雲,被遮住的藍天,雲後時隱時現的太陽,周圍空氣裏的熱度。好歹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澤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進去。

這一次,他定下神來,很認真地看每一張照片。

的確全都是這條街,或者說這兩條街。這也有些不尋常,對一個攝影家來說,他的取材未免過於狹窄了些。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經對他說的話。

這些貼著的照片,全都是街景,並無人物的特寫。所以照片上一團團虛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許多,不易辨別那到底是些什麼。細看之下,好像人形的不多,卻都是些空中樓閣般的屋簷一角,真的極似海市蜃樓呢。

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樓閣,有的顯出一截屋脊,或者幾根廊柱,再或者半麵影壁少許騎樓,古意盎然。

裘澤看了許久,等待的主人遲遲未出現,隻有幾個遊客曾在門口探頭張了張,也很快離開。

“這是……”滿屋的照片是貼在報紙上的,報紙下麵當然就是牆壁了。但裘澤忽然發現並非這樣,在一方報紙的下沿,有一截沒被完全遮住的東西露了少許出來。

裘澤撚著報紙一角,輕輕一掀。這報紙隻是在上沿處有粘膠,或者釘了大頭釘,很容易就露出了後麵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來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沒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隻是沿街的那些店鋪,卻是一幢幢的木造樓閣,和現今南街盡頭殘留的幾幢木樓全然一個風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酒樓店鋪也裏空空蕩蕩,有些樹在店前的招幌,因為沒有風,垂了下來,看不清上麵寫了些什麼。

那麼別的報紙下麵呢?裘澤順手一掀旁邊的一張報紙,果然,那兒藏著另一張大照片。

一圈看下來,藏在報紙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張,全都是沒有人的古風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見那些無人店鋪的招牌,比如“香飲子”“王家紙馬店”“劉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是某個古裝影視劇的拍攝基地。

裘澤總覺得這街景非常熟悉,一張張看過來,突地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看見了虹橋,而後,又在另一張照片上認出了那幾幢小樓,那正是現今南街盡頭大火燒剩下的幾幢。

他當然就明白了這組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

這是曾經的南街和北街,在他們剛剛建成,還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被大火燒毀的短暫時間裏拍的。

這似乎坐實了此間主人的攝影家身份,他極可能是被那位後來倒了大黴的地產商人邀請來,拍了一組古街的照片,作為宣傳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覺得這是自己相當滿意的一組作品,放在這裏來展示。

這是充滿了寧靜古韻的一組照片,任何一張上都沒有出現鬼影的蹤跡。可是它們現在卻被報紙遮蓋起來,換上了數百張詭異的照片。

七年之前這位照相怪客肯定還相當正常,要是現在這副樣子,沒有哪個老板會請他來拍照片的。

雲層越來越厚,天已經完全變陰了,照相怪客還是沒有出現。裘澤惦記著他的銅鏡,都快到放學的時候了。他決定改天再來,反正地方已經確定了,人總歸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頭瘋瘋癲癲,找到了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麼。

也許他隻會啞著嗓子,反複念叨著:“這是條鬼街。”

裘澤打了個寒戰,拐出小巷,走過虹橋,往遠景中學去。一路上,他回想著那組照片,總有些古怪的感覺驅之不散。

“別走得那麼急,小哥算一卦吧。”說話的老頭身邊樹著“周易先天神卦,趨吉避凶”的牌子,說話的神情和弄堂口賣彩票的山羊胡很相近。

裘澤搖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南街北街上多的是這些鐵口神相,在這古老中國文化氣息異常濃重的地方,這個行業的興旺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頭歎息著說,裘澤早已經走遠了。

推開俞絳辦公室的門,裘澤就聞到了貓尿味道。他一激靈,第一反應卻是擔心幹出了這種事情的煤球是否還活著。

俞絳不在。

煤球在沙發上叫了兩聲,歡迎主人的到來。它看起來好得很,沒有一點傷痕。俞絳的LV包倒在沙發上,裏麵那包豆子拌魚幹裏的魚幹已經被它吃了個幹淨,豆子散落在包裏,很顯然那兒已經是一團糟了。

值得慶幸的是煤球沒有尿在包裏,它多少還懂得吃東西和尿尿要分開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辦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顆粒要小一些,沒裹調味的澱粉,應該是很傳統的口味,放在一個塑料方盒裏。煤球大概把這當成了大顆的貓沙,毫不客氣地一泡尿澆上去。裘澤都很奇怪它是怎麼爬上辦公桌的,這對背著烏龜殼的小貓是件有點難度的事情。不過煤球做出過太多讓人驚訝的事情,而且現在裘澤的心思被另一樣東西完全吸引了。

放在茶幾上的銅鏡。

銅鏡背麵朝上放著,打開的機關並沒有複原,玉蓋就放在銅鏡旁。

裘澤把銅鏡和玉蓋拿在手裏,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銅鏡竟然還有這樣的秘密!

打開的銅鏡背麵有一個淺淺的凹槽,銅鏡本來就不厚,這個暗槽看起來除了紙之外也放不進其他什麼東西。現在這兒是空著的,不論那裏麵曾經是否有東西放著,現在已經沒了。

這個機關最精巧的地方在於隱蔽性,現在既然已經曝光,裘澤端詳了一會兒,就明白了究竟,把玉蓋覆上去,對著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

可是俞絳去了哪裏?

棄打開的銅鏡於不顧,連自己被翻亂的包和沾了貓尿的豆子都未曾收拾,她到底幹什麼去了?

如果銅鏡裏原先藏著什麼的話……是和這有關嗎?銅鏡裏的東西重要到讓她把其他一切都暫時放下了?

既然連包都沒有帶走,那總是要再回來的。不過有些人的行為很難用常理去推測,裘澤覺得俞老大就是這樣的人。

已經過了放學時間,教室沒剩幾個人,文彬彬和阿峰居然已經先回去了,也沒和他打個招呼。把煤球和銅鏡塞進書包裏,裘澤往校門走去。

他並沒打算就此離開,而是找到了斜眼老趙。

收舊貨的漢子剛把新收的瓶瓶罐罐和廢紙紮好,摞在車上。他今天所獲頗豐,蹬踏板的時候向前傾著身子,隨著一聲吆喝駛開了。一串晶亮的硬幣從老趙的手裏拋起來,又叮叮當當地落回去,對一個斜眼來說這手真是帥極了。他把這些硬幣和幾張舊舊的紙幣放進一個小布袋裏,轉身走進校門。也不知這錢是要當公費上交,還是能揣進他自己的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