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門沒落的技藝(2 / 3)

“大叔,你看見今天新來的俞老師了嗎?”裘澤問他。

“早操的時候站在主席台上的那個女老師?”

“對,她離開學校了嗎?”

老趙的眼神特別好,這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不知這是不是對他先天缺陷的一種彌補。隻要他沒恰好跑開,俞絳這麼惹眼的人進出校門肯定會看見。

“沒。你找她啊?”

裘澤點頭。

“先前,我見她往那邊去了。”

“小樹林?”裘澤有些驚訝,她去那裏幹什麼。

遠景的校區比普通中學大許多。教學區裏有足球場籃球場遊泳池,再往裏走是住宿區,一小部分的學生和老師住在這裏。小樹林就在住宿區裏,這是一處坡地,麵積比足球場還要大些,其中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古樹。按照園林局的有關規定,這片樹林要原生態保存,不能有任何破壞。

這片小樹林自成一方天地,順著盤旋小徑往內走,空氣、濕度和溫度都漸漸變得和外麵不同。唯一的一條小徑通往坡頂,那兒有個涼亭。古樹的盤根錯節之間,是埋葬了多年落葉的肥沃泥土。這兒是野貓的樂園,偶爾會見到鬆鼠,這在大城市裏是極少見的。

這樣一個綠肺,其天然野趣可不是那些花了大代價在城市中心建造起來的綠地能比的。遠景的學生都是十六七八歲的年紀,這片樹林對他們極具吸引力。尤其是那些住校的,到了晚上,小樹林裏總有些朦朧人影,營造出許多曖昧氣息。

裘澤沿著小徑,穿過涼亭,從小樹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卻並沒見到俞絳。他心裏有些狐疑起來,是不是斜眼老趙看岔了,俞絳並沒往這邊來。

再次折返,走到一半的時候,從樹林深處,卻隱約傳來奇怪的聲音。

順著聲音尋去,走了一小段,在一株大樹旁,裘澤瞧見了俞絳。

俞絳現在的模樣,讓裘澤張大了嘴,怎都合不起來。

她居然在蹭樹。

這是一株二百四十年樹齡的香樟樹,園林局的古木保護標示牌就掛在樹上。在這片小樹林裏,屬於最古老的幾棵樹之一。而俞絳,正張開了雙臂拍打著樹幹,一轉眼又拿肩膀斜過來蹭樹幹,沒過多久,又換了個姿勢,用後背靠在樹上磨來磨去。

發瘋了發瘋了,俞老大肯定是發瘋了。隻聽說過皮糙肉厚的野豬經常會蹭樹來止癢,哪有人蹭樹的,還是這麼一個臉蛋漂亮身材火辣的女人。

怪不得她平時說話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樣,原來根本就是瘋的呀。

裘澤傻愣愣看著俞絳發瘋,一時不知是該上去打個招呼,還是趁早偷偷溜走,當作從沒看到過。

俞絳做了這麼多高難度很耗體力的動作,也有點氣喘,停了下來。這時她劈頭散發,身上穿的緊身T恤也沾了許多黃褐色的樹皮碎屑,居然沒有破,算是質量相當不錯了。

她彎腰從旁邊的地上撿起一卷絲帛,展開一小段瞄了幾眼,惱火地重重哼了一聲,忽地抬腿往香樟樹上踹去,沒有一點愛護古木的自覺。

也是該遭報應,樹木生長得越久,樹幹上就越容易產生空洞。香樟木本就防蛀,所以不至於會被蛀出大洞,但小坑小縫也是有的。俞絳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尖尖的鞋根正巧插進一個小洞裏。

裘澤本來已經想清楚,還是別讓俞老大發現自己看見她發瘋比較好。此時正輕手輕腳地往後退,看見俞絳一腳插進樹裏拔不出來,那樣子太過可笑,忍不住笑了一聲。

俞絳聽到聲響,立刻回頭。這邊掛在樹上的腳又在用力拔,隻剩了一隻腳在支撐重心,沒把握住平衡,一聲慘叫往下摔。

右腳掛在樹上,人往下摔,這姿勢自然是頭衝下的狗吃屎式。好險她用手在臉前擋了擋,沒讓臉摁進泥地裏。

高跟鞋的鞋跟奇跡般並沒有折斷,所以現在的樣子嘛……幸好她穿的是皮裙,質地不同,否則一般的短裙,這樣的姿勢摔倒,一隻腳還高高翹起來,就要嚴重走光了。

俞絳用手撐著地,抬起頭惡狠狠盯著裘澤看。

裘澤向後退了一步,心裏嘀咕。俞絳如果不踹古樹一腳,怎麼會摔倒,現在這個模樣,卻好像是要把帳記到他頭上一樣。不過俞老大連放屁都要記到他頭上,似乎這種事情已經做熟了。

俞絳瞪著裘澤,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過當務之急是先爬起來,她用手撐起上身,跪倒的左腳使勁,插在樹上的右腳往回拉,終於整個人又慢慢地直起來。

可是她剛才倒下時,右腳就自然用了一股很大的向外拔的力量,插進樹裏的尖尖鞋跟已經鬆動了許多。現在當人直起大半後,要靠固定在樹上的右腳使勁來重新建立重心,所以,鞋子就被拔出來了。

啊……砰!

這次和土地徹底親密接觸了。

如果有什麼事情比在學生麵前摔成狗吃屎更糗的,就隻有摔兩次了。而且是在一分鍾裏。

兩隻手伸在頭前麵,兩隻腳扒開,皮裙掀起了一角。

“俞老師你沒事吧。”裘澤跑過去。他吃驚地連規範的稱呼都忘了,看樣子現在沒人會和他計較這回事。

俞絳什麼都沒有說,頭依然埋在泥裏,隻是默默地伸出一隻手,往樹林外指。

“哦那我先出去了。”裘澤飛快地跑了出去。

俞絳忽然覺得屁股上有點涼,用手摸了摸,“嗖”地就把兩條扒開的長腿並了起來。

這時裘澤還沒跑出多遠,就聽見身後的樹林裏傳來一聲悶悶的怒吼。

“靠……”

他跑得更快了。

在小樹林外徘徊了一會兒,俞絳還沒有出來。裘澤決定還是回家去,不管銅鏡裏有什麼,他相信俞絳不至於吭自己。今天的苗頭實在不好,明天再說吧。

主意打定,立刻撥腿往校外走,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去菜場轉了一圈,買了點豬蹄和兩條帶魚,一捆青菜,琢磨琢磨文彬彬和阿峰的飯量,還是又再多買了一斤小排。豬肉的價錢真是嗖嗖往上漲,都快趕上家裏那些古董的升幅了。要不是豬肉買多了會壞,大家肯定都改收藏豬肉這種硬通貨了。

回到家裏的時候居然那兩個家夥不在,等到豬蹄在高壓鍋裏燜爛了,放進鍋裏加料紅燒的時候,才聽見樓梯騰騰騰地響起來。

“噢香香香香香。”文彬彬從樓梯上來直接就拐進了廚房:“燒的什麼?”

“豬蹄。”

“太棒了,有放辣椒嗎?”

“辣椒、花椒、茴香、八角、三奈、香葉、草果、豆瓣。”

“哇塞,重口味是我的最愛。”

裘澤瞄了文彬彬一眼,他嘿嘿訕笑著,跑出了廚房。

這家夥的反應有點過火,多半是在掩飾什麼。不過裘澤也不打算追問,文彬彬常說他這樣的性格十分無趣。

晚飯吃到一半,裘澤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陌生的號碼,俞絳的聲音。

“你在哪裏?”

“家裏。”

“你家地址就是學生檔案上那個?”

“嗯。”

“我現在過來。”

裘澤放下電話,盯著眼前的菜愣了好一會兒,抬頭對兩個一邊吃飯一邊瞄他的人說:“俞老師要過來。”

文彬彬嘴裏頓時發出一聲嗚咽,然後臉色慢慢發紅,瞪著眼皺著眉滿臉痛苦。

阿峰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一掌拍在他的肉背上。

“噗”,一塊豬蹄和許多飯粒從他嘴裏噴出來。

“絕望了,這個世界絕望了,絕望了。”文彬彬一臉哀怨地說。

“你到底在想什麼?”裘澤瞪他。

“昨天才見麵,今天就上門了。”文彬彬念叨。

“她是我拜的老師,我跟她學古董。”

文彬彬歪著眼對他哼哼。

“學……學生和……老師。”阿峰說。看見裘澤瞪過來,立刻低下頭啃飯。

俞絳來得很快。

“裘澤!”一聲大喊從樓下傳來。然後是超級響的拍門聲,或許她是用踹的,就像下午踹樹一樣?

本來在飯桌下等外快吃的煤球,突然飛快地跑開了。

裘澤一激靈,連忙跑下去開門。樓下的門鈴早就壞了,要是輕輕敲門,也很難聽見。

一邊把門打開,裘澤一邊心裏想,她這幾嗓子,大概整個弄堂的人都聽見了吧。

俞絳換了一身衣服,拎包也換了一個。

“你在看什麼?”

“沒沒,請進。”裘澤趕緊把目光從俞絳的牛仔褲上收了回來。她居然換了牛仔褲……

上到二樓,就瞧見了杵在客堂間裏的阿峰和文彬彬。

“俞老師。”他們說,帶著讓裘澤痛恨的古怪表情。

俞絳一指文彬彬,又指阿峰,說:“這兩個家夥怎麼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住嗎?”

“我……我……”阿峰一時回答不出,低下頭去念叨:“嘴說腿,腿說嘴,嘴說腿愛跑腿……”

“是是,我們不該出現,我們這就消失,這就消失。”文彬彬賤笑著說。

“他們這些天都住在我這裏。”裘澤說。

“找個房間,我有事和你說。”俞絳的意思,顯然是不想讓其他兩人聽見。

“對了,那隻該死的貓烏龜呢?”

“跑出去玩了。”裘澤往桌底下瞄了一眼,幸好已經不在了。

俞絳悶哼了一聲,卻也並不再多說什麼。裘澤把她引進了朝北的小屋。

裘澤家的客堂間是長方形的,並排還有另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原本是奶奶的居室。書房是奶奶居室南麵的小屋,而北麵的這間就是裘澤的臥室。原本在書房談話很合適,但現在那兒已經被文彬彬和阿峰搶去了,裏麵一屋子的手辦和海報。所以適合私密談話的,就隻有他自己的臥室了。

裘澤的床一向收拾得很幹淨,沒什麼不能見人的。這是張民初仿明末風格的鐵力木大三屏羅漢床,古時這式樣是沙發和床兩用的,現在被裘澤拿來當作臥床。兩邊的床頭櫃上一邊放著盞台燈,燈下放著個劉海戲金蟾的白玉手把件,玉質溫潤,風格傳統,是清代的蘇雕;另一邊放著一尊黃楊木雕達摩,刀法細雕慢刻,衣褶處翩翩如微風拂水,卻是百多年前福州象園派柯世仁的傳世佳作。

俞絳進了屋,從床看到床頭櫃,又打量著靠窗小寫字桌上的清中期青花瓷峰巒疊嶂筆筒,隋唐時的瓦當硯[3],旁邊櫥櫃裏的象牙羅漢和鏤空雕竹香筒,再到牆上掛著的《寒江木落》,這是清查士標的傑作[4]。

“真是奇怪,你這裏怎麼找不到一件贗品?”俞絳用不太滿意的口氣說。

裘澤心裏有一小點得意,不過想到這並不是實打實靠自己眼光得來的成績,得意立刻又縮了回去。

“為什麼要找贗品?”裘澤不明白地問。

“方便砸人囉。”俞絳有些遺憾地拿起門邊的掃帚,用這來砸人對她而言也太不華麗了一點。

她陰惻惻地一笑,突地把門拉開。躲在門外的阿峰和文彬彬立刻跌了進來,隨即被她一頓掃帚雞飛狗跳地揍出去。

“跟我玩這套,哈。”俞絳很舒暢地大笑三聲,然後把門重新“砰”地關上。

裘澤吸了口涼氣,俞老大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這兩兄弟真倒黴。

“您坐吧。”

“不急。”俞絳搖了搖掃帚杆,又開始陰森森的笑:“再等等看。”

這間小臥室有兩扇門,一扇連著奶奶的居室,一扇連著通向廚房和曬台的過道。過道裏,文彬彬和阿峰正躡手躡腳地湊到門前。

“她絕對想不到,我們會這麼快又回來。”文彬彬壓低聲音對阿峰說,阿峰猛點頭。

“嘿嘿,這就是遊擊戰的精髓,敵進我退,敵退我擾,敵疲我……啊!!!”

文彬彬得意的話還沒有說完,麵前的門就開了。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

裘澤躲得遠遠,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俞絳很豪邁地站在門口,麵前已經空無一人。她對著掃帚柄“咻”地吹了口氣,就像劍客殺人之後吹去劍尖的血珠,槍客殺人之後吹起槍管上的一縷青煙那樣。有些奇怪的是,她“咻”一聲吹完之後,還有個異樣的細小聲響持續了一秒鍾。

重新關上門,掃帚隨手丟在一邊,俞絳一臉的暢快。

裘澤很想去開窗。

“喂,你怎樣啊?嗯?沒什麼表示嗎?”俞絳眉毛聳動了幾下之後,用怪異的語調說。

“我?什麼表示?”裘澤有些迷糊,不過看看俞絳的表情,他忽地睜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說:“現在……就我們兩個……”

“兩個怎樣啊?”俞老大的意思很明顯。

“啊,噢……不好意思,我大概吃了點,吃了點不消化的東西。”被欺侮的少年紅著臉說出了以上的話。

不過好在現在他有理由去把窗子打開了。

俞絳終於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從包裏取出一卷絲絹。

“今天下午你去過我辦公室吧,拿走了銅鏡和,”說到這裏,俞絳呲了呲牙:“和那隻該死的貓烏龜。”

“它憋急了,平時不這樣。”裘澤為煤球辯解了一句。

“哼,你拿了銅鏡,那肯定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樣的機關我以前在鎮紙硯台還有其他些小玩意兒上見過,用在銅鏡上還是第一件。教你個乖,通常一件小器物,如果用兩種以上的材料拚接做成的,就要留個心眼。因為在中間藏一個暗格,要是隻用一種材料,比如銅,有經驗的人用手一掂就會覺得分量不對。兩三種比重不一樣的材料拚在一起,為的就是讓人摸不準分量。”

裘澤點頭,在心裏記下。

“至於這個。”俞絳把絹卷放在小書桌上,往裘澤的方向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