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奶奶銅鏡裏藏的東西?”裘澤伸出手搭在絲絹上,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的波動。
“你奶奶的銅鏡?”俞絳的眉毛一跳:“原來是這樣。”
她的表情有些複雜,似乎是想通了什麼,但眉宇之間依然鎖著些東西。
裘澤三根手指拈起絲絹,準備展開看看這到底是什麼。
“你得小心些,這絹浸過水,不太牢。”俞絳提醒他。
裘澤忍不住“啊”了一聲。事關奶奶留下的東西,他第一次在俞絳麵前表現出不滿的情緒。
他分明記得下午俞絳在小樹林裏的時候,就把這絲絹隨便扔在地上,撿起來看的時候,也不覺得她有多麼小心呀。
“咳,其實這絹質地不錯,而且做了特殊的防腐防水處理,所以,這個……怎樣,你有什麼不滿嗎?”最後那句反問卻遠沒有俞絳平時的凶悍,她總還是會心虛的。
裘澤看了俞絳一眼,垂下頭,輕柔緩慢地把絲絹展開。
絹約五指寬,放在桌上一點點展開,竟然長達一米五以上,快趕上裘澤的個頭了。這絲織薄的出奇,疊起來竟恰恰能放進銅鏡裏的暗格,尋常的桑蠶絲隻怕做不到這點。
絹上的一大半都寫滿了,全是蠅頭小楷,每列能寫二十多字,整卷絹上怕是不止四五千字。可惜因為被水浸過,大多數的字跡都已經化開,要辨認清楚十分吃力。
裘澤瞄了瞄開頭幾行,不是看內容,而是從那些暈開的筆畫間試著辨認,那是否奶奶的字跡。
奇怪,似乎並不是啊。
那麼這銅鏡的秘密,到底奶奶知不知道呢?
讀懂這卷絹並不容易,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裘澤把它收了起來。
“你奶奶叫什麼名字?”俞絳突然問。
“戴蘊秀。”
“蘊藏的蘊,秀麗的秀?”
裘澤有些驚訝地點頭,他開始回想,自己有沒有在學生檔案裏填過奶奶的名字。
“我在這東西上看到了她的簽名。”俞絳指了指絹紙。
“可那不像是奶奶的字跡。”
“那是因為這上麵並不是一個人寫的,你奶奶的簽名在最後,她之前還有六段是別人的記錄。”
“你都看完了?”裘澤又多佩服了俞絳幾分,如果是他,這辨清這些字,一兩個晚上也未必夠。
俞絳點頭,用手“篤篤”在桌上扣了幾下,卻問:“你養的那隻貓烏龜,叫什麼名字來著?”
“煤球。”裘澤警惕起來。
“那身烏龜殼是你給它套上去的?”
“不是。”裘澤把煤球從貓變成烏龜貓的經過告訴俞絳。
“有意思。”俞絳摸摸下巴,說:“有件事我搞不明白,記得我包裏的小魚豆子是沒開過封的,它是怎麼找到的?”
“啊……我也不太清楚。”裘澤惴惴不安地開始摸耳朵,見俞絳沒答話,又補充了一句:“有時候它會幹出些誰都搞不明白的事情來。”
“就像昨天拍賣會上那樣?”
“對,銅鏡就是在它選的箱子裏發現的,它已經隨著我奶奶失蹤七年了。”
“哦?”俞絳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
於是裘澤不得不把奶奶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說得自己嘴都有些幹了,這真是少有的經曆,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他一個月說的話都沒這兩天多。
“你不覺得你的貓很奇怪嗎?”
“是挺奇怪。”
“你沒想過原因嗎?”
裘澤的手指開始在耳郭裏轉圈,其實他自己要比煤球更奇怪,所以哪會有心思去想煤球的秘密呢。
“你知道?”他反問。
“我也不知道。”俞絳說了句讓裘澤泄氣的話,不過她接著說:“可是,既然龜殼是你奶奶留下來的,可能和她有點關係。”
“奶奶……”裘澤的眼前浮現起奶奶的形象,這是鄰居印象中的詭秘、孤僻和自己印象中的慈愛、沉默以及鬼影照片上的扭曲麵容糾結在一起的形象,在這形象的背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奶奶,有沒有和你說起過巫術?”俞絳放下摸著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桌上,問出這句話的心情,有些許急迫,也有些許緊張。
“巫術?”裘澤瞪大了眼睛,再次重複了一遍:“巫術?”
“是的,巫術。從這卷絹上的記錄看,你奶奶無疑是一名巫術的繼承者。”
“我奶奶會巫術?”裘澤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看見李兩光把雷世仁當風箏放上了天那麼奇怪。可是想起煤球還有自己身上的奇怪之處,以及昨天的鬼影照片,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像暗泉一樣悄悄湧動。
“你奶奶會不會巫術,這倒是很難說,畢竟這是一門快要沒落的技藝了。”俞絳說起巫術的口氣,仿佛在說因為過時而失傳的民間手藝一樣,比如燒製薄胎蛋殼黑釉。
“那……你也會巫術?”裘澤聽俞絳的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蹭樹也是一種巫術?
俞絳一張臉立刻臭下來:“要是我會,下午就不會搞成這樣子。我是看這份絹紙上寫的東西,才知道的。”
裘澤忍不住又把絹紙稍稍展開,這裏麵究竟寫了怎樣的秘密?
“你這麼看要看到什麼時候,十分鍾都不見得能認出幾個字來。我給你講一遍吧。去,倒茶去,這玩意兒我不喝。”俞絳很鄙視地一指裘澤先前拿給她的冰鎮芬達橘子味汽水。
裘澤門一開,劈裏啪啦的聲響迅速遠去,這是偷聽的阿峰和文彬彬落荒而逃。
“皮癢啊。”俞絳大怒,提起掃帚衝出去。
兩個家夥這次腦筋清楚,已經逃到了樓下去。急切間卻沒有開燈,傳來文彬彬弱弱的聲音:“好黑好暗好窄好可怕。”
裘澤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選了一個素白骨瓷杯,上了一杯好茶。
剛才母老虎般大吼的俞絳,現在像文人雅士一樣輕輕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葉。裘澤在她麵前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態度,呡了口茶,咂吧咂吧嘴,從第一個在這卷絹紙上記下巫術秘辛的人說起。出乎裘澤的意料,這竟然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巫術的曆史,遠在科學體係出現之前就開始了,可以追溯到所謂蒙昧時代的上古。毫不誇張地說,自有了人類,就有了巫術。
初民們見到日月星辰,風起雲動,覺得自身渺小,無法與自然界的偉力相抗。既然無法相抗,他們就設法溝通。
天地萬物有靈,日有日之靈,月有月之靈,水有水之靈,石有石之靈。對於靈,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稱呼,但內在的想法,卻都是差不多的。
基於這樣的想法,他們琢磨出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與天地間的萬靈們交流,以獲得他們的幫助。這些幫助或是求雨,或是獵物豐盛作物滋長,又或者去除病痛殺滅敵人。
這就是巫術。
不管巫術與科學有多麼的不相容,偏偏巫術在遠古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於是一代又一代地被傳承下來。懂得巫術的人,被稱為巫者或巫師。
巫術的奇怪之處,不僅在於它莫名的理論和詭異的作用。和天下所有其他的技藝不同的是,在巫者們的記憶中,遠古的巫師可以更方便地溝通天地之靈,巫術的效用要更顯著和巨大,隨著時間的流逝,後人們卻很難做得那麼好。也就是說,巫術居然是越發展越弱小的,仿佛它的魔力正在被時間無情地消磨著一般。
巫術這種越來越弱的趨勢,原本是微不可察的變化。在巫者短暫的一生中,並無法親身體驗到。然而在兩三百年前,這樣的變化速度突然加劇了。
絹紙上的第一個記錄者,就是一個大巫師。他是一個團體的領袖人物,關於這一點,絹紙上並沒有寫得很清楚,或許是一個家族,也可能是個巫術派別。
對於巫術開始顯現的衰落趨勢,他顯得十分擔憂。許多眼光短淺的巫者在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可怕,一個首腦人物當然更不願意散布恐慌。所以他隻是自行記錄一些異常狀況,並把這份記錄藏在銅鏡裏。
看起來,這個銅鏡是他隨身攜帶的巫術器物。在他死前,把銅鏡和裏麵的記錄傳給繼承者,並且要求每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記錄一次巫術的變化,並把這三十年來的研究成果附在後麵。這個研究,指的就是為什麼巫術會迅速衰弱,以及如何改變這種情形。
這個大巫師的簽名是“衍虛”,也不知是名還是號。而旁邊的時間,是清嘉慶五年,也就是1801年。
距離今天207年。
換句話說,他立的這個研究課題,已經持續了207年,至於研究成果怎樣,看看今天還有幾個人相信巫術,就可以知道了。
從這七代幾千字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巫術是怎麼沒落的。最開始是巫術的效果不穩定,而後是巫術儀式的不穩定。原先一次就能成功與靈溝通到的巫術儀式,開始有失敗的幾率。一年年過去,失敗幾率越來越大,對巫術儀式的程序準確性要求,也越來越苛刻。直到最終,這項巫術儀式再也無法成功,就宣告了這一種巫術的失效。
在衍虛的記錄中,還隻點名了幾個巫術的效果不穩定,到了三十年後第二人的記錄中,已經有十幾項巫術出現了巫術通靈儀式可能失敗的情形。又過三十年,開始有巫術徹底失效,等到了1921年,絹紙上的第五名記錄者,所寫的就不是失去了多少項巫術,而是還有多少項巫術依然有效。依靠代代相傳的銅鏡所施展的“鏡術”,也在此時失效了。
那一代代智慧傑出的大巫師們,為了挽回巫術的頹勢而進行的所有研究和努力,就像是對著奔騰而來的潮水扔細沙阻擋一樣,非但沒有一點作用,反而顯得如此可笑。
第五位記錄者戴楚澤的筆下,對巫術的悲觀與絕望掩飾不住地四處彌散。
“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他寫道:“天地萬物之靈正在離我們遠去,大多數的巫者,已經淪為靠著些障眼戲法四處行騙的江湖術士。”
他也姓戴,不知道和戴蘊秀是否有血緣關係。他還用剪下的一小片絹紙進行了實驗,宣布曾經作用在上麵的能讓絹紙水火不侵的巫術,已經失去了大半的效用。
1981年,裘澤的奶奶戴蘊秀在這卷絹紙上寫下了第七段記錄。巫術至那時,已經完全的沒落了,許多巫術儀式失傳,身邊很少能找到還相信巫術的人,懂得巫術的更少之又少。在留存下來的巫術中,絕大多數已經失去效果。
她隻記錄了三項巫術,在實施巫術儀式的時候,還能產生與靈溝通的巫術感應,可是這種感應遠不能達到讓巫術發揮作用的程度,成功的次數,可以說百中無一。
這三項,分別是碟術,龜甲術以及……樹術。
樹術就是與大樹之靈溝通,據戴蘊秀的記載,樹齡越大的樹越易溝通,而這種項巫術的作用嘛,居然是禿發再生……
俞絳當然沒有禿發之擾,她隻是想試試看這個巫術,與靈感應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感應到嗎?”裘澤極好奇地問。
俞絳撇嘴搖頭:“你奶奶關於巫術儀式寫得太簡單,很多動作到底是什麼樣子,看文字要複原出來很難。不過更有可能的是,這玩意現今已經徹底失效了。”
裘澤點頭,按照這一百多年的變化速度,今天多半是什麼巫術都沒效果了。
“下回找棵千年的再試試。”俞絳嘀咕了一句。
“這麼說,煤球的怪異舉動,可能和巫術有關係,龜甲術?”
“我覺得挺有可能,龜甲術不就是用來占卜預測的嗎,這小東西能找到藏在我包裏的小魚豆子,還真有點神了。不過龜甲術的巫術程序,和貓還有陀螺一樣轉圈可一點關係都沒有。嗯,它跑到哪去了,你去找來我研究研究。”
“啊……”
俞絳能在小樹林裏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煤球到了她手上,還有什麼好下場嗎。
“它一到晚上就亂跑,我明天帶來學校吧。”說這話的時候,裘澤已經決定明天讓自己的記性偶爾不好一下。
俞絳又問了些戴蘊秀的情況,她對於巫術表現得非常好奇。當然這很正常,裘澤自己也是這樣。可是他對於奶奶的情況實在了解得太少,讓俞絳相當不滿足。
“那好吧,我還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第一堂課該講什麼。真是麻煩,跟這群小屁孩有什麼好講的,如果隻拿錢不用上課就好了。”俞絳很無恥地抱怨著。
小屁孩裘澤隻好默不作聲。
“要不你幫我去上?”
裘澤忍不住想對她翻白眼,自己是要跟著她學東西的,不是幫她代工的。
終於送走了俞絳,這時已經是十點多,時間在巫術的曆史中過得飛快。那兩兄弟正待在自己房間裏——也就是曾經裘澤的書房,現在那兒已經看不出多少裘澤的痕跡了。
文彬彬正同時在許多個論壇上作為資深達人和美女們哈啦,雖然其實他並不知道那些美女的生理性別是什麼。而阿峰則躺在地板上念繞口令,這方麵他很有天分,越念越溜了。
裘澤回到自己的小臥房,把這卷“巫術沒落史”鋪在羅漢床上細看。有俞絳說過一遍,看起來就方便多了,許多模糊的字句都能猜出意思來。
原來奶奶竟然是個巫者啊,那麼自己不知身份的父母呢?
就這樣直看到深夜,他心裏卻有個疑問慢慢地滋長出來。
這卷“沒落史”的作者們,全都是當時巫術團體的核心人物,他們寫這樣一份東西,是給同樣身份的後人看的,而不是給全無巫術概念的普通人。所以在很多巫術淵源或他們眼中的巫術常識方麵,基本是一筆帶過,不會詳加敘述。所以如果是第一次接觸巫術的裘澤自己來看這份東西,一定在很多的地方,會感覺晦澀不明,前後難以銜接。
可是剛才俞絳在講故事的時候,卻說得很流暢啊。
如果不是她用豐富的想象力把缺失的小細節彌補起來,那麼就是她原本就對巫術有所了解。
看起來,不僅他自己有些小秘密,他的老師也是啊。
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有些秘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