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街的秘密(1 / 3)

當馬都拉島(Madura)上的女巫準備神降,便坐在香爐前,把頭伸向爐裏的焚香,吸入煙氣,漸漸癡迷。隨後她麵容歪扭,猛烈痙攣,尖聲叫喊,這意味著神靈已經降附。稍後她安靜下來,開始說出神諭。

總有些意外讓人們猝不及防,平坦的道路會突然變成高山、深淵和荒漠。人們止步不前,徘徊迷茫,並且渴望有一個聲音能指點迷津。世界不停變化,可是聲音並不總會出現。

“刷刷刷刷。”

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間隻有一線靜靜亮起的微光,不知不覺間已經蓋過了昨夜的滿天星辰。

裘澤推開窗,晨曦裏的弄堂很幹淨。每一家的大門都還閉著,淡淡的霧氣讓門和紅磚牆麵上沾了一抹濕潤。

“刷刷刷刷。”聲音從裘澤看不到的弄堂拐角後傳來。

那是三號裏的駝公在刷馬桶。曾經每個清晨裏,家家戶戶都會把棕紅色的馬桶拿到屋外來,“刷刷刷刷”的聲音此起彼伏,常常把裘澤從夢裏喚醒。後來起早的人就漸漸少下去,最後糞車也不來了,隻剩下駝公一個人,還固執地在每天早上刷著馬桶。每個人都可以選擇不放棄一些東西,對駝公來說,或許就是刷馬桶和燒煤球爐吧。

屋裏的燈亮了一夜。

羅漢床上,文彬彬拿著放大鏡,瞪著眼睛努力察看著長絹。阿峰半個多小時前還在研究銅鏡的機關,現在抱著銅鏡,歪在文彬彬的屁股邊睡著了。

“到底在哪裏呢,到底在哪裏呢?”文彬彬喃喃自語。他很堅決地相信,在“沒落史”的某個角落,一定藏著個更大的秘密。是一個大巫師留給後人的,驚天動地的巫術力量。

“如果這是一部漫畫,我們是主角,那麼這明顯就是一個關鍵道具,隱藏著讓巫術重現人間的秘密。”文彬彬在五個小時前這樣說。

“這不是漫畫。”裘澤立刻回答他。

昨天晚上,當文彬彬上廁所路過裘澤臥室,發現俞絳已經走了之後,順口問了句:“你們都密談了點什麼啊?”

真的隻是順口一問,那時他急著回去網聊,在網絡這個虛擬世界裏他如魚得水光焰萬丈。

他在走出很遠才隱約聽見了裘澤的回答。

“巫術。”

……

“我去用水浸一下好不好?”文彬彬揉揉酸痛的眼睛問。

“然後再火烤?”

“沒錯,你也知道有些特殊的痕跡隻能用特殊的方法才能……”

“不行。”

文彬彬泄了氣,埋頭繼續研究。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和開著空調的屋裏差不多溫度,裘澤深吸了口氣。

夜晚的大多數時候,他支著手在小書桌上渡過。沒有一個少年在聽見“巫術”這兩個字的時候會不心旌搖動,哪怕這看起來是一門已經沒落的技藝。

沒落,但神秘。

何況,巫術真的已經沒落了嗎?裘澤在心底裏懷疑著。

他始終覺得,銅鏡上有什麼力量在幹擾著他的感應。銅鏡肚子裏藏著的古絹秘本和銅鏡屬於不同的時代,但不同時代的器物揉在一起的感覺,至多讓他覺得複雜。複雜和受幹擾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沒落史”上記載著,銅鏡曾經是一件進行巫術儀式的器具,除了巫術力量,除了萬物皆有靈的靈,還能想出更好的解釋來說明幹擾的來源嗎?

可是,隻有相互有關的東西,才能幹擾。如果兩股力量走在全不相幹的兩條平行線上,怎麼會互相幹擾。

還有背著龜甲用轉圈來占卜的笨煤球。

所以,巫術真的已經沒落了嗎?

天色越來越亮了。

文彬彬趴在“沒落史”上睡著了,他的口水流下來沾濕了絹紙。什麼也沒發生。

裘澤在小書桌上支著手也睡著了。

接著阿峰醒了過來,然後是裘澤,文彬彬。天完全亮了。

疲倦而興奮的三個少年。一個夜晚之後,這個世界對他們而言,有了些許改變。

“在路上買早點吃吧。”文彬彬瞧了瞧時鍾說。

裘澤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有點詭異,居然從文彬彬的嘴裏說出這樣一句話。他以為文彬彬一定會想逃學的。

“嗯。”阿峰在旁邊點頭。

他們似乎有些期待,對於今天在遠景中學將要發生的某些事情。

是俞絳的第一堂選修課嗎?

弄堂口就有大餅油條賣,裘澤和阿峰愛吃油條,文彬彬隻吃大餅。

“現……現在的時……時……”阿峰一跺腳,開始念繞口令:“有個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買布。現在的時候不早了。買了布,打了醋,回頭看見鷹抓兔。打車擠公交都要遲到。放下布,擱下醋,上前去追鷹和兔。我能帶一個。飛了鷹,跑了兔,灑了醋,濕了布。你們誰來?”

“嘿!”文彬彬大力一拍阿峰的背。因為身高差距,他從來不拍阿峰的肩膀。

“你這個辦法真好,他這樣就不口吃了。”文彬彬轉頭對裘澤說。

“混著繞口令說話。”裘澤摸了摸耳朵說:“有點怪。”

“怕什麼,讓人一見就不會忘記,男子漢的真性情,華麗的把妹大殺器啊。”

“是……嗎?”裘澤很懷疑地看文彬彬。對於把妹這件事,他的這位宅男胖子好友向來隻在虛擬世界裏大膽馳騁,現實中絕對是個軟腳蝦,隻會心情激動全身無力遠遠扒著牆角雙手顫抖。

“幹什麼這樣看我。我相信總會有一個女孩看到我的內在美。”文彬彬很敏感地發現了裘澤的潛台詞。

“誰……誰來?”阿峰有點惱火,眼前的兩人完全沒管他剛才說話的內容。

阿峰的坐駕是一輛經過改裝的二十七寸永久牌自行車,加裝了動力係統,換了輪胎和鋼圈。這輛車每兩三個月就要燒一次馬達,昨晚阿峰才把新的換上去。

“我還是遲到好了。”文彬彬立刻這樣回答。

裘澤沒說話,但他的表情明白地表現出和文彬彬同樣的立場。

作為兄弟這是很惡劣地表現,阿峰板著臉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

“哈!”一輛空著的載客摩托駛來,文彬彬跳起來攔下,飛快地跳上後座。

“你帶小澤吧。”他開心地朝裘澤揮手,一溜煙去遠了。

“放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我不會開到七十公裏的。”阿峰安慰裘澤,他的繞口令和說話混合的技術更嫻熟了。

“六十公裏。”

阿峰聳聳肩,指了指後座。

這輛改裝自行車的確飆不到太高的時速,八十公裏多開一會兒馬達就又得燒掉。阿峰很照顧裘澤,把速度維持在六十公裏上下,從沒超過六十五公裏每小時。

可是……他幾乎從不在大路上開。這很能理解,被警察逮到就糟了。

每個優秀的都市飆客都是張活地圖,阿峰更是登峰造極,不要說小路,這座城市的每個居民小區甚至每條弄堂他都了如指掌。

基本上,阿峰選擇的路徑,隻要裘澤把雙臂張開,就必然會掛倒一串行人。當然,要是裘澤真敢做這樣的動作,很可能在禍害到別人之前,自己第一個從車上翻下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時間,小路小弄堂裏行人總是很多的。

在這樣的環境裏,六十公裏。

裘澤緊緊閉著嘴,要是像小女生一樣尖叫出來,就太遜了。

他原本還想一邊坐在車後一邊吃手裏的油條,真是太久沒有坐阿峰的車,居然會有這樣的妄想。

裘澤雖然沒有尖叫,但尖叫的人還是有很多。比如麵前兩個看上去正急匆匆上班的女人,並肩走在一起,已經全沒有容改裝車通過的空間了。看見這麼凶猛衝過來的自行車,尖叫是她們能最快做出的身體反應。

兩個女人朝兩邊躲,但動作相比阿峰的車來,還是太慢了。

所以阿峰隻能急刹車,前後兩個輪胎都冒起青煙。然後再加速,多出的一秒鍾已經讓兩個女人躲出了足夠的空間,至少在阿峰來看是足夠的。

這輛車的最高時速顯然並不能讓阿峰滿意,但是加速度還行。

“哢”,裘澤手裏脆脆的油條忽然居中折斷,斷的那截帶著慣性飛撞在一個女人的胸口,再彈開。

女人們轉過頭大罵。

“急著尋死啊,看撞不死你們。”蕾絲邊低領白襯衫上多了一點油漬的女人罵得最響亮,她惡狠狠地看著阿峰和裘澤衝向弄堂的那一端。那兒是一扇有檻的鐵門,雖然沒鎖,但剛才她進來的時候隨手帶了一下。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見,這輛凶暴的前所未見的自行車沒有一點減速的意思,堪堪要撞到鐵門的時候,前輪突然抬了起來,橡膠輪胎準確地撞在鐵門上的一根豎柵欄上。

罵聲突然中斷。

鐵門猛地被撞開,然後飛快地反彈回來。裘澤感到後脖子上刮了一道涼風,轟的一聲響從後麵傳來。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阿峰歡快地念著繞口令,就像在唱歌。他感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滋味蔓延開,仿佛有一對翅膀在身體裏孕育著,下一刻就會破背而出,展翅騰飛。

絕對,絕對,絕對!再也不坐阿峰的車。裘澤在心裏發誓。

毫無疑問地,兩個人在文彬彬之前到了學校,當然也沒有遲到。

裘澤花了很久,才從阿峰的後座上挪下來。然後一步,一步,一步地走進校門,像個機器人。

“後座太硬了。”裘澤呲著牙說。

不過他立刻改口:“當我沒說過。改成軟的我也不會再坐了。”

遠景的校門口從來就不缺昂貴的轎車,尤其是在這個上學的時間。所以阿峰這輛改裝自行車就顯得很拉風了,許多時候,拉風還是寒酸,關鍵在氣勢。

教室裏依然沒坐滿,和昨天比更空了一點,早自修鈴剛剛響過,木頭的位子上空著,往常他總是最早到教室的幾個。

“切,這家夥比我想象的還要沒膽。”一分鍾前走進教室的文彬彬說。

“嗯?”裘澤問。

“要是他這兩天出現的話你就知道了。”

“昨天放學阿峰揍他了?”裘澤壓低聲音問。

“幹嘛隻提阿峰,是我們兩個。”文彬彬很不滿意地說。

看見裘澤有些擔心的目光,文彬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麵前搖了搖:“沒事,阿峰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分寸的。”如果他的手指不是又肉又短的話,這一招還蠻有型的。

“啪!”李兩光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講台前,把黑板擦反過來當驚堂木在講台上重重一敲,頓時一股煙霧騰了起來,把她的上半身罩住了。

教室裏立刻變得異常安靜,每個人都在心裏為李老師的這一手讚一聲“好牛”。

細小的白色粉塵這下子沾得她衣服上頭發上臉上全都是,她既不咳嗽也不擦拭,隻是滿臉怨念地看著她的學生們。

李兩光今天的妝很重,還上了眼影,但是精神卻很憔悴。裘澤覺得從昨天開始她就不太正常了,用粉筆擦敲桌子,全校沒有第二個老師敢做這麼有創意的事情,她自己從前也不像這麼豁得出去的女人呀。

“上課了,班長呢,怎麼不叫起立?”她怒氣衝衝地問。

班長叫王玫,一個長得很中肯的女生,這時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訥訥地問:“現在上課了?”

“剛才不是打過鈴了,你們都沒聽見啊!”李兩光更怒。

“可是……那是早自修鈴……”

李兩光愣了一下,低下頭去看表。看表的時候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粉筆灰,目光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動了一圈。

“你們……早自修。”她說完,低著頭急匆匆走出教室,朝女廁所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留在教室裏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轟”地炸了鍋一樣交頭接耳起來。

“李兩光今天的氣色真差,這都是命啊。”這種不倫不類的話,當然隻有文彬彬才能搖頭晃腦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