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宋的長街(2 / 3)

鈴響了幾下,咦,有人接了。

裘澤喘著氣停下來,已經跑出南街範圍,這兒能叫到出租車了。他打算問清楚兩兄弟現在人在哪裏,趕緊打車過去。

“你在哪裏?”

“家。”阿峰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哪裏?”

“你家。”阿峰又多說了一個字。

“啊?馬甲說你們被警察抓了。”

“胡說。”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機。”

當說話超過兩個字,阿峰就隻好開始說繞口令。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了個喇叭;打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提了個獺獁。我們剛回來。提著獺獁的喇嘛要拿獺獁換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機沒帶。”

雖然阿峰現在說話比從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從前聽著更費勁了。裘澤苦惱地想。

等裘澤趕回家裏,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峰的確是上了警車,但並沒被抓去警局。

事情還真的和昨天他們揍木頭有關。木頭回家並沒說自己被打,這種沒麵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訴,不過額頭上的傷怎麼看都很可疑。原本兒子不認,父母也沒打算就這麼點小傷追究什麼,但問題是木頭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後來更是昏迷了。

懷疑兒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這下就不罷休了,下午就到警局報了案。

打架的時候停車場裏人很少,但總還是有人看見,何況還有監視錄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調查的老警察正好認得這兩兄弟。準確地說,他認識的是文老爸。這一帶飛車黨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兩年文老爸開始收手,和警察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而這個兩兄弟見了要叫一聲“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頭的昏迷真是兩兄弟拳腳所致,木頭家肯定會花錢請最好的律師,給他們落個重罪。巴叔隻能盡量拖一段時間,要是木頭在這期間能醒過來,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方便進學校找人,巴叔在校門口一直等著。看見下完四國軍旗的兩兄弟施施然走出來,立刻就把他們叫上了警車。為的是給他們提個醒,這事情他不可能壓很久,萬一真到非把人帶走的時候,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可就算木頭醒過來,如果查到你們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難脫關係啊。穆家要是硬說落了什麼隱傷,唉,這種事很難說清楚的啊。為什麼你們巴叔……”裘澤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蘇憶藍奇怪地讓他記住的那四字橫批。

把盞消愁——巴暫消愁?

這可是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算命先生更準確的預言啊!

“喂,喂!”文彬彬見裘澤忽然傻了一樣張口結舌,喊了他好幾聲。

“哦,我是說為什麼你們巴叔說,人醒過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澤把滿腹的疑問暫時壓下,眼前還是兩兄弟這場劫難要緊。

“因為巴叔說,最近這一帶,無故突然身體虛弱,並且昏迷的人有很多。醫院裏的床位也開始吃緊了,都懷疑是某種病毒作穢,但真正原因還沒查出來。木頭的症狀,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沒醒過來,隻要醫院能查清引起大麵積虛弱昏迷的原因,我們也可能會脫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澤吃了一驚。

“對,聽巴叔說,病人的症狀就隻是虛弱。如果是單個病人,鐵定就診斷成疲勞,壓力過大,或營養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規化驗和尿檢指數都沒什麼異常。”

裘澤點點頭,心裏依然很擔憂。兩兄弟會不會有事,全寄托在一種神秘的疾病上,這怎麼能讓他放心。說起來,要不是為他出氣,他們才不會惹上這種事。

“好啦,對於堅持愛與真實的罪惡的哼哈隊的我們,這點小事完全不在話下,正義是由我來決定的!”文彬彬仿佛對這場危機完全不在意。

裘澤立刻覺得自己的牙齒縫裏癢了起來,這種不知所謂的樂觀主義,究竟要讓他撞到多厚的南牆才會破滅呢。

“一回來就問我們的事,你該不會是故意轉移焦點吧。我們可都是看見了,你那副樣子衝出去幹嘛,而且俞老師很快也跟出去了。別跟我說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樣子?我們兄弟那麼多年,直徑一百萬光年裏最讓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當然還有阿峰啦。絕對有猛料的,老實點交代。”

“我去……”裘澤沒準備隱瞞,隻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講,把剝好的橘子送了一瓤進嘴裏,甜裏帶酸的味道在舌齒間流轉,讓他突地把後半段的遭遇講了出來。

“蘇憶藍在南街開店了。”

“什麼?”胖子大叫起來。連阿峰也張大了嘴,愣住了。

“原來是會老情人去了。”胖子臉上放光地說。

“哪有。”裘澤立刻否認。

胖子嘿嘿笑起來,阿峰搖了搖頭。

裘澤和蘇憶藍的故事他們都知道的。其實也說不上多精彩,隻是蘇憶藍當年臨走前一天,把裘澤約到了咖啡店裏,坐了一下午。

真就隻是坐了一下午。一個十四歲的男生和一個十四歲的女生,麵對麵坐著。低著頭或者看窗外。他們幾乎沒進行任何對話,“幾乎”的意思是,他們重複說了很多次“再來一杯”和“好的”。

關於悶蛋裘和前悶蛋蘇的故事,就是這麼簡單。少年們的初戀,多是“盡在不言中”。

如今聽說兩人再次見麵,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兩眼放光,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一直到裘澤說出那副對聯。

“把盞消愁?巧合吧,難道她和煤球一樣會預知?”

“巫……巫術。”阿峰發言。

如果沒有蘇憶藍的那句奇怪叮囑,如果沒有鬼影照片、沒落史、《清明上河圖》那些事,裘澤一定會以為是巧合。

可現在嘛……裘澤把最後一瓤橘子塞進嘴裏,輕輕搖頭。

“不對,你……你……”阿峰盯著裘澤連連搖頭。

眼看他又要開始說繞口令了,裘澤的頭痛起來。

“家裏沒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澤說完一溜煙跑下了樓。

阿峰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許多,已經從遇見蘇憶藍的事裏繞了出來,很明顯這並不是裘澤去南街的原因。

不過那是個比疑似預言的對聯橫批更重量級的消息,一說出來就會引發熱烈討論,裘澤可不打算空著肚子做這件事。

從超市提著一包十斤裝的米回來的時候,裘澤對著自家的大門多看了幾眼。

上麵被人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些奇怪的圖案,一些圓圈三角和曲線。昨天回家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是對門的陽陽幹的?裘澤比了比,那個不認路的小孩似乎還夠不到這麼高。

裘澤想起了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裏,畫在門上的那些記號。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幾句,開門走了進去。

阿峰和文彬彬賴到裘澤家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澤的好廚藝。手藝好菜式多,如果是越來越愛方便麵的文老爸,大概一個月都燒不足裘澤一天燒的菜。

可是比起這兩天在裘澤這兒見識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肴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開飯的時候,兩兄弟幾乎沒怎麼嚐桌上的菜,他們是就著南街和巫術下飯的。阿峰說的話一點都不比文彬彬少,因為他每說十個要說的字,就得附帶上五十個字的繞口令……

這麼說就好像裘澤是個鎮定自若的旁觀者一樣。實際上,他對討論的參與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峰高,而且內向少年的內心世界,遠比外表看起來的模樣豐富熱烈許多。

他們就如同搭乘五月花號的冒險者們,看見了遠方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的陸地輪廓。他們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新大陸——巫術,它確實存在。欣喜、好奇、恐懼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油然生發。

而站在船頭的哥倫布與其他冒險者的不同在於,他能聽見眼前這片遼闊無邊的未知土地對他的呼喊,這是屬於他的土地,將與他此後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澤此刻隱約感覺到的脈動,那是他與巫術的某種神秘聯係,就像漲潮時的海水,一波又一波的逼近。

“可是這有什麼用呢,一個巫術總要發揮點什麼作用的。”阿峰說。當然,這並非是他的原話。

在阿峰看來,這個能在不知不覺中讓《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象在現實中實現的巫術,有些像隨處可見的那些形象工程。華麗,但似乎沒什麼大用。

“怎麼沒有用,這是掌控命運的力量!命運,這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啊。”文彬彬抬頭看天,仿佛能看穿斑駁的天花板,看見夜空裏的星辰一樣。

“讓人虛弱暈倒的怪病,會不會有關係?”裘澤設想了一個很糟糕的巫術結果。

“南街這幅樣子很多年了,那種怪病才出現沒多久。”文彬彬搖頭。

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泡妞結束了沒?”俞老大大聲地問。裘澤趕忙把手機和臉貼得更近一點。

“沒,沒……”

“喲,倒看不出你這小家夥,一晚上都準備約會去了嗎?現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隻看外表啊,難道你已經不是處男了嗎?嗯,十七歲,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惡地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嘟嘟。”裘澤把手機在耳邊摁得太緊,不小心按到了兩個數字鍵。

“我沒有,沒有約會。”裘澤有一點點氣急敗壞地分辯著。

文彬彬和阿峰對看了一眼,各自做了個怪表情。

“那就給你二十分鍾,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裏?”

“廢話那麼多幹什麼,我是你徒弟還是你是我徒弟啊。”

“……哦。”

裘澤放下電話,胖子和阿峰都目光炯炯看著他。

“約……會?”阿峰問。

“當然不是。”

“那去幹嘛?”胖子問。

裘澤無語,對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對不起蘇憶藍的事情哦。”胖子假裝好心地叮囑他。

“嗯。”阿峰很認真地點頭附和。

裘澤狠狠盯著這兩個人,心裏盤算著,該找個什麼樣的機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鍾後,裘澤在弄堂口上了坐著俞絳的出租車。

又過了十分鍾,阿峰和文彬彬也出了門。他們準備去逛一逛越來越神秘的南街,看看會有什麼發現。當然,還有好久不見的蘇憶藍。

文彬彬有種很新鮮的感覺,他已經多久沒有主動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記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再就是充滿夢想地去見見美女網友。巫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想。

當阿峰把他的改裝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文彬彬的臉色就變白了,夜裏阿峰看不見胖子的臉色,看見了他也不會在乎。

有沒有一種巫術可以讓阿峰不要把車飆得那麼快,文彬彬想。他像個小怨婦一樣跟在阿峰的車後麵走,遲遲不肯上車,回頭看看已經關上的大門,開始後悔出行的決定。

門上好像畫了些什麼,文彬彬依稀看見了那些白色的線條。他有些疑惑,皺起了眉。

“上……上來。”阿峰大聲說。

胖子抖了抖,頓時把門上的白線條扔到了腦後,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擔心的事情呢。

出租車載著俞絳和裘澤穿過了整個市區,司機一路快活地哼著小曲,直開到了上海的邊緣,一處依山傍水的別墅區。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間往裏開,裘澤看見在好幾幢別墅的花園一側,都有獨立的小遊艇碼頭。

進門的那一刻裘澤就嗅到了一股子複雜氣味。就像他自己家裏一樣,隻是這裏更厲害些。這是許許多多不同時期,不同經曆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應力再強下去,去上海博物館的時候,會不會有進迷宮的感覺呢?裘澤心想。

對他們熱情招待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俞絳叫他老黃。能住在這裏都是有錢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讓裘澤聞到那股味道,他當然也是個藏家。

“您這尊大神可真是難請啊。”老黃對俞絳說。每個領域都有頂尖子的風流人物,俞絳在收藏界的名頭是獨一份,商界裏老黃這樣的億萬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來,放在一張山水花卉嵌螺鈿黑漆幾上。客廳裏被老式家具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滿,官帽椅、太師椅、比裘澤家那張小些的當沙發用的羅漢床,比較顯眼的是一對明代黃花梨高束腰方香幾,看上去挺像真的。一個幾上放著個龍泉窯青釉堆塑蟠龍蓋瓶,另一個幾上放著個青花花卉紋六棱瓶,前者是南宋的,後者是明朝的,加起來一千多年曆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廳被五扇嵌青花瓷畫座屏分成了兩個區域,另一邊應該還有不少寶貝。

這樣的布置,牆上當然不可能光禿禿什麼都沒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蘆雁圖》掛在裘澤的左手牆上,枯枝野鳥,逸氣橫生;一幅石濤的《大滌子自寫睡牛圖》掛在右側牆上,上麵題著“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請吾身,如何睡牛背”。這是他晚年著名的傳世之作,看得裘澤好一會兒拔不出眼睛。

“說出來有點讓人笑話。”老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從發跡前保留至今的習慣。

“上個月收了件東西,到手的時候高興得不行,可是時間一長,越看越別扭。”

“喲,打眼了吧。”俞絳的語氣間有一絲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買的時候還請了林榮華老師一起去幫我掌掌眼,剛買回來的時候也沒覺得不對,唉,我找您那會兒也隻是稍有點不踏實,不過又過了這麼些日子,我是怎麼看都不得勁啊。”老黃長籲短歎。

裘澤知道林榮華,那也是上海明清家具方麵的大行家了。

“別廢話了,帶我瞧瞧去。”俞絳說。

老黃領著兩個人往地下走。下麵本來是一間儲藏室和一個能停四輛車的車庫,現在被打通了當倉庫,一半放老家具,一半放瓷器。老黃就收這兩類玩意兒。

和這裏比起來,客廳裏那點家具擺放就壓根算不上滿了。放眼看去,桌子疊著桌子椅子摞著椅子,幾個珍寶閣貼著臉站在一邊,架子床上放了一把炕幾和一張琴案。在裘澤看來,這兒的木器家具真要放開,足以布置兩三幢這麼大的別墅,還能富裕下不少來。隻是現在擠作了堆,什麼氣韻古意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