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所說的那件東西,就在一進庫房的地方擺著。
這是一件烏黑色的束腰帶托泥寶座,寬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極為厚實,是件大家夥。這寶座的座圍子做成七屏風式樣,除了座麵和束腰之外,通體都浮雕著蓮花蓮葉和艾草,刻工很圓潤,沒有一點棱角。風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澤很像是紫檀,如果東西貨真價實,這樣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貴到讓人估價都難。市麵上根本看不見,怎麼估價。
在這種四處都是老古董的環境裏,裘澤得親手接觸到東西,才能感覺出它的年代。他剛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絳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別總是想著投機取巧。”
俞絳早已經介紹過了裘澤的徒弟身份,老黃心裏還有些羨慕,在他看來,能讓俞絳手把手教,這小男生運氣好啊。
裘澤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還真是狠。
隻是用眼打量,或許有了老黃前麵的話先入為主,裘澤也覺得這寶座有些不對勁。判別紫檀的重要標準是顏色木紋和重量,顏色似乎沒錯,木紋細密,但和紫檀的絞絲紋有些不一樣。可木紋這點也作不得準,同種的木材,會因為生長地生長年代的差異,以及開料切割時下鋸的角度變化,時而出現和標準木紋完全不同的紋路來。
裘澤還在這邊左看右瞧,俞絳已經“嗤”地笑了一聲。老黃聽出這聲笑的味道,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
俞絳在幾個部位敲了敲,又雙手把著座麵邊沿用力抬了抬,感覺一下它的分量。
“這分量我和林老師都試過,倒是對的。”老黃還懷著一線希望說。
“分量是對。”俞絳點了點頭。
裘澤已經相當熟悉自己老師的惡趣味,這句話肯定沒說完。
果然,俞絳拿眼瞧著老黃的表情,停了幾秒鍾又說:“可是東西不對。斧子有沒有?”
老黃苦著臉搖頭。
“電鋸呢?”
老黃繼續搖頭。
俞絳歎了口氣,對裘澤說:“這就沒辦法了,本來想讓你看看,夾在這木頭裏的金屬塊的,多半是鉛。”
這種話裘澤當然是保持沉默,隻當沒聽見。
老黃終於熬不住了,問:“這的確是假的?”
“這還能真?”俞絳反問。
她又“咚咚”敲了兩下,說:“這是用草花梨塗了重酪酸鉀和黑色混色液做出來的。”
說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蓮花蓮葉上一拂,說:“這雕工不能算太差,不過我見過一件類似的真品,人家那花葉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回旋,氣韻通達,還有元明之際剔紅漆器的遺風,一比就差得遠啦。”
說到這兒,俞絳朝老黃疑惑地看了一眼,說:“這東西看得仔細一點,就有馬腳露出來,你也算是認真玩了好幾年,當時就一點疑心沒起?你說那天還有林榮華?”
“對啊,林老師當時悄悄跟我說,讓我趕緊下手呢。”老黃一臉鬱悶。
“我先前說的那件真東西,他也該是見過的,怎麼會比不出真假呢?這把年紀都活到什麼動物身上去了?”
俞絳說話不留半點口德,裘澤很想拿個橘子把她的嘴塞起來。
“嘿,那小子真是編的好故事。”老黃恨得牙癢癢。
這把椅子買來的時候肯定不便宜,當然對老黃的資產來說還算不了什麼,隻是原以為的寶貝原來是假貨,這口氣可讓他胸悶得很。但是古玩這一行的規矩,真貨假貨全看買的時候自己一雙眼睛,買回來就沒有再去找賣家算賬的道理。所以老黃也隻能把這口氣吞進肚裏。
“嗬,還有故事。老黃你難道不知道,買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過你和老林都上了當,這故事大概編得不賴,你講我聽聽。”俞絳最喜歡的就是在別人傷口上撒把鹽。
“咳,別提了。”老黃搖著頭,把兩人帶回一樓客廳。雖然這麼說,他還是簡單講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當。
那一天老黃在南街一個地攤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黃花梨筆筒,這可是件真東西。他和攤主聊了幾句,攤主就告訴他這東西是別人家裏收的,他本錢小,那人家裏還有許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黃本來也隻是聽聽,不過這攤主說,如果老黃出五千塊錢,就領他去。
領個路就得五千,還不帶還價的,這倒鉤吊得老黃動了心。攤主還加了把料,說那人姓梅,是南潯梅家的後人。年紀很輕,看起來就是個浪蕩子,把祖上留下的一點老東西賣了換錢花。
梅家就是南潯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巨富世家。這樣的人家經過了這麼多年就算隻留下點邊邊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塊對老黃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就約了個時候,請了林榮華同行掌眼。地方就在南街不遠的小鎮上,一幢有年頭的老房子,這寶座放在太陽很好的客廳裏,一點都不怕光線足被人看出了假。
“光線好你們兩個居然還都打了眼?”
老黃悶哼一聲:“那小子一番做派還演得真是像,明說就是賣了換錢花,不像通常那路騙子,一幅不情不願傳家寶不能出賣的模樣。開出的價錢還不低,又敞開了讓我們看。”說到這裏他尷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開了讓看,都沒能當場看出毛病來。別說他,林榮華那也是好大的名氣,他都栽了,老黃覺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說,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還真是有點世家貴族氣。唉,就當長回見識了。煩您走這一趟,真是謝謝啦。”這句謝謝,老黃說得有些憋屈。
俞絳笑笑,說:“你先別趕人,我倒有個事想問問。”
“哪裏哪裏,有什麼事你盡管問。”老黃幫兩人加滿了杯中茶。
“老黃你也算是上海地產界的一號人物,這個南街的來龍去脈,你應該挺清楚吧。”
俞絳這句話出口,裘澤心裏就一跳。他這才明白過來,今天俞絳帶他來,重點是在這裏。剛才老黃也說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請俞絳來看椅子的,要不是想問南街的事,恐怕俞絳根本就不會來。
“你說的是……當年廣東何宏生買地造街的事,那條被火燒了的街?”
俞絳點頭。
“這事情當年可是轟動的很,幾億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那個房產集團本來還是相當有實力的,這一下就毀了。”老黃唏噓了一番,問:“你想知道的是什麼呢?”
“他那時候是怎麼想起來,要搞這個大項目的?”
“覺得能賺錢唄,要是沒那把火,那兒還真能給他整成個下金蛋的母雞。他可不單單是建南街北街,那鎮上的地都貸款盤下了許多,想著這兩條街一起來,能把周邊的地產全都帶上去。這想法可一點都沒錯,看看現在南街周圍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時候哪……”
老黃歎了口氣,吧咂吧咂嘴,說:“都是命,我活到這把年紀,越來越信這個了。”
“我看過燒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還造得像那麼回事,這都是誰給設計的?”
原來她下午去過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澤心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碰到那個怪老頭。
“項義誠,是項義誠。”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老黃的語調裏帶著讓裘澤一時捉摸不透的意蘊。
俞絳也沒有想到,老黃立刻就答出了設計者的名字,這是個很有名的設計師嗎?
“這個人當時在我們圈子裏很有名,他不是搞設計的,他是個風水師。”
這個意外的答案讓俞絳和裘澤都開始興奮起來。
老黃看看兩人的神色,見他們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就繼續說了下去:“我們這一行嘛,總免不了和風水師打交道。我也接觸過不少,風水這東西,學問深著呢,大多都是肚裏半瓶水拚命晃蕩的,隻有少數有真功夫。”
“這麼說,項義誠算是肚裏有實在貨的那種?”
老黃點頭:“這人的故事可不少,隻要肯開口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隻是南街這趟,他是連招牌帶自己個兒都砸進去了。”
講到這裏,老黃先給兩人打了個招呼,畢竟不是親身經曆的事,也都是圈子裏傳的,是不是確實,也很難講。
通常地產商請風水先生,隻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築圖紙,指點一下方位布局,沒有說具體參與到設計裏麵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麼想的,又花了怎樣的代價,居然請了項義誠來全盤主持。據說項義誠準備拿出他從未示人的壓箱底手段,把整條街布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謂風水,雖然有許多的神秘之處,但總的來說,就是怎樣把土地和建築的功用發揮到極致,趨利避害。其中涉及到采光地氣磁場,會對人體甚至虛無縹緲的運勢產生作用。但慣常來講,風水師很少會把話說死,因為那樣就沒了回旋餘地,而親手設計布置,更是非常慎重,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項義誠的舉動,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鋪,他原本就不小的名聲立刻會飆升到行業的頂峰。
按照“沒落史”裏所說,風水中的各種方位和物品擺放,其實就是一種巫術儀式。自從巫術逐漸發揮不了作用之後,風水師也多是江湖騙子,沒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這麼說話的風水師不少,而今天這個巫術沒落的時代,哪個風水先生會有這樣的底氣?
結果當然就是項義誠壓箱底的手段沒能成功,一場前所未見的大火燒了南北二街。而項義誠本人在那之後也不見蹤影,許多人都說他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老黃當年與何宏生還有些熟悉,事後何宏生來找過老黃,希望能拆借些資金渡過難關。那時他就極憤恨地說起,項義誠在工程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許多花樣出來,問他算不算布置成功,卻總是支支吾吾不肯給個準話。那時候何宏生心裏就開始不踏實,可不曾想沒幾天竟有了這樣的一場大火。
何宏生最後還是沒借到錢,巨大的虧空和過多的貸款讓他的地產王國迅速坍塌,最後在銀行的逼債下破產。
“項義誠設計的那條南街,和《清明上河圖》有沒有什麼關係?”
老黃一愣,看看俞絳:“就是馬上要來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圖》?這能有什麼關係?”
俞絳點點頭,看來老黃所知的,也就僅限於此了。
“你怎麼會忽然對這事感興趣?”老黃問。
“也沒什麼,隨口問問啦。”俞絳連扯個謊都極不認真負責。
老黃苦笑,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絳和裘澤的對話頻頻讓年輕的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偷看他們。
“如果那姓項的壓箱底手段是一種巫術的話,那照南街今天的樣子來看,沒準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夠旺的了,可憐的何宏生。”
“可是這為什麼和那幅畫有關係?”
“《清明上河圖》上畫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嗎。”俞絳隨口答道。
裘澤摸摸耳朵,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個真懂巫術的,就好辦了。”
裘澤想起了蘇憶藍。他沒立刻和俞絳提起,打算自己先找個機會,問一問蘇憶藍。現在和俞老大講,一定又會扯到約會小處男之類的事情上。何況裘澤可還記著,俞絳耍賴到現在都沒講出她的秘密,那麼自己也該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裏,已經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點,新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文彬彬和阿峰這幾天都睡得很少,這會兒已經睡著了。書房裏燈還開著,胖子卻在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
“我看見了,照片。”他含糊地說。
裘澤本來已經準備把門拉上,這時卻停了下來。
他說的是什麼照片?
“變出來的……巫術。”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撓撓,又說了一句。
是在做關於巫術的夢吧,裘澤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床再問問他。
夜裏不知幾點,裘澤忽地醒了。
台燈在屋角亮著,穩定、微弱、昏黃,抗拒著黑暗的侵蝕。每次裘澤在夜裏睜開眼,都會先看看這盞讓他安心的燈。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煤球總會在裘澤睡覺的時候爬到床上,湊在他腳跟。偶爾這小家夥也會爬到裘澤脖子旁邊,尾巴翹一翹就會搔到他的耳朵,很癢,就像現在這樣。
裘澤把煤球撥開,打算繼續睡,卻聽見樓梯的響聲。
在這種上百年的老房子裏,夜裏萬籟俱寂之際,時常會有些聲響。畢畢剝剝的,裘澤一個人住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地板的輕微爆裂,或許是老鼠,或許是其他什麼,裘澤不想去深究。
但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這是有人在樓梯上走。
經年的老舊木樓梯,走得再怎麼小心,也會有聲音。特別是晚上,這聲響是怎麼都掩不住的。裘澤臥室的門雖然關著,但是離樓梯很近。
咯,咯吱,咯……腳步很輕。
裘澤一下子醒透了,從床上坐起來。
那個人在往樓下走。
小偷?
裘澤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沒有打開大燈,也沒有打開門衝出去,而是輕輕從床上起來,站到了窗邊。
這扇窗臨著弄堂,這幢房子的大門就在窗下。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細細長長的影子,裘澤看著這個人拐過牆角出了弄堂的後門,站在窗後一動都沒有動。
是阿峰。
裘澤回到床上躺下,心裏想著,阿峰這麼晚出去會是什麼事情。飆車黨的事嗎,他們倒是隻在晚上活動。阿峰的飆車技術,讓他現在的聲望快趕上文老爸了。
又過了大概半小時,裘澤聽見樓梯重新響了起來。他站在房門後麵,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門問問是怎麼回事。
隔著門,阿峰在離裘澤隻有一米的地方走過,地板發出輕微的響動。聽起來,他回去睡覺了。
裘澤籲了口氣。算了吧,他想,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床上。
煤球輕輕地叫了一聲,不知怎的,裘澤隱約有些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