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29日下午,我在上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發言後,即去衡山賓館,拜訪王元化先生。電影導演彭小蓮也在坐。元化先生談話的內容很廣泛,對錢偉長、錢鍾書、金庸等,都有尖銳的批評。他忽然說到賈植芳先生,感歎一聲說:“胡風這幫人中,他的人品最好!”元化先生與賈老相知甚深,對他的人品,作出那樣髙的評價,應當說是實至名歸,恰如其分。事實上,在文學界,有誰不知道賈植芳先生是用一生把人字寫得特別端正呢?
賈植芳先生一生正直,臧否人物,旗幟鮮明,包括所謂大人物。1996年5月19日下午,我去複旦大學第9宿舍探望賈植芳先生。兩年未見,他依然神清氣爽,思維敏捷。他說:“漢奸比日本人更壞。要是沒有那麼多無恥的漢奸,抗戰何需八年!”說起郭沫若,他問我:“你見過他嗎?”我說:“他曾兼任曆史研究所所長,但我去曆史所很晚,沒見過他。不過,‘文革’初的1966年國慶,我參加遊行隊伍,在上海人民廣場,遠遠地看到郭沫若在主席台上演說,揮舞手臂,鼓動‘要把毛澤東思想的旗幟插遍整個宇宙!’”賈老冷笑一聲,說:“1936年夏天我在東京就見過郭沫若,他就是魯迅說的‘才子加流氓’。抗戰後回國,見蔣介石,立刻就寫一篇文章,吹捧蔣,現在郭沫若全集裏不收此文。反胡風時,毛澤東開始也隻是說胡風小集團,而郭沫若的文章卻說對胡風集團反革命分子要堅決鎮壓!”並忍不住罵了五個字的國罵。事後我將賈老的國罵告訴彭小蓮,這位洋博士聽後不禁哈哈大笑。後來我與好友散文家柳萌兄聊起此事,他也是反胡風事件的受害者。他說賈老說的是事實。說起巴金,他說:“巴金當年向施蟄存投稿,施蟄存現在的住房還不如我,一間房既是書室,又是臥室。”並說:“德、才、識,德很重要,我很看重做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能什麼都為。”賈老的做人原則,真是字字千鈞,擲地作金石聲。走筆至此,我不禁想起在另一個場合聊天時,他對丘東平的評價。當然,他知道丘東平是抗日烈士。他說:“我在東京時就認識丘東平。此人待人處事,太差勁。他要是活到解放以後,很可能被戴上壞分子的帽子。丘東平從東京回上海後,沒工作,無處安身,便寫信給陳望道,請他幫忙,陳望道很熱情,讓他住在自家的亭子間裏,分文不收。可是住了幾個月,丘東平給陳望道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別。信中寫道:‘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很想在你臉上吐幾口吐沫!’”賈先生說:“這種行徑,跟流氓有什麼兩樣?”顯然,賈先生從不為尊者諱。
賈先生雖名重當世,對學生、後輩甚至是素不相識的來訪者,都赤誠相待,他談吐幽默,娓娓道來,聽者如沐春風。1996年夏,我在複旦大學第10宿舍門口的書店裏遇見賈先生、任敏師母、他們的女兒賈英小姐。我向賈先生請安,並送他一本我在成都出版的雜文集《牛屋雜俎》,他一看封麵就笑了。我想,“牛屋”二字,他一定心領神會。他們一家人都邀我去做客。次日我去拜訪,聚談甚歡。他說,當年去東京時,日本小店老板娘誇他日本話說得真標準,其實他說的是標準北京話。又說,去年他的哥哥賈芝來看他,送他一件紅夾克衫,他很不高興,因為20世紀50年代他被捕時,就說他披著紅色外衣,幹反革命勾當,後來他將這件衣服送給學生李輝了。他又談到複旦校園裏那座名人塑像。說:“你看他雙手背在後麵,拿著帽子,誰不聽話,隨時就給他扣上!”我聽後大笑。但笑定思痛,賈先生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後,受了多少苦難!我在“文革”中期被“四人幫”在上海的爪牙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近七年之久,飽受淩辱,慘痛曆史豈能忘卻!他敘述由人變“牛”後的世情冷暖。昔日的同事、弟子,有的投井下石,唯恐下手太遲、太輕,路遇時,有的怒目而視,有的裝著視而不見,而譚其驤教授,遇到他時,隻要周圍無人,總要關切地說一聲:“老賈,多保重啊!”他很懷念譚先生。我也向賈先生說起我在“牛棚”的經曆。當時我還年輕,比起賈先生來,實在是後生小輩了。賈先生送我一本《契訶夫手記》,簽上名,卻稱我為“賢弟”,真是愧不敢當也。我的書齋名“老牛堂”,有閑章一方,鐫“老牛”二字。我與賈先生合影時,他要我與他並坐,我說你是老師,我是學生,我堅持站在他和任敏師母的身後。合影後,我開玩笑說:“賈老,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到時候我會寫篇文章,連同這張照片,一起發表。照片下麵的說明是:老牛與牛老前輩。您看行嗎?”他聽後大笑,說“行,行!”次年——也就是牛年,我忙來忙去,直到下半年,趕緊寫了篇《牛年逝水》的散文,連同我與賈先生、任師母的合影,並在照片下寫了一行字:老牛與牛老前輩,刊於北京的《生活時報》。我將此文的剪報及後來編入集中的《漂泊古今天地間》,先後都寄給了賈先生,想來他看後當不禁莞爾。
2008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