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憶趙景深先生(1 / 1)

我與趙景深教授素無往來,近日作為休息,閱讀趙老的《文壇憶舊》(1948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不禁勾起對趙先生的片段回憶。

我在中學時代就很仰慕趙老。雖然讀魯迅的書,知道趙先生曾誤把天河錯譯成“牛奶路”之類,魯迅作過打油詩譏之,但我從各種文學書籍的目錄上,知道趙先生什麼都寫,如果出全集,一定是洋洋大觀的。因此,在我看來,誤譯之類,不過是小事。進了複旦大學後,我因參加了複旦美術社、複旦詩社,而且是《複旦詩刊》的編委,與中文係同學的接觸日漸其多,慢慢知道,趙先生在中文係的地位並不算高,沒能評上二級教授。一些人認為他搞的鼓詞、戲曲史之類,非文學正宗,乃“旁門左道”,因此瞧不起他。對此,我感到茫然。令我大惑不解的是:王國維不是也搞過戲曲史嗎?顧頡剛不是也曾醉心於民謠之類的俗文學研究嗎?而他們都是深受學人尊敬的一代鴻儒。聽說,趙先生為人極隨和,是個好好先生。我曾經想去拜訪他,但又終於沒有去。那原因,無非是隔係如隔山,我畢竟是曆史係的學生,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愛朝老師家中跑。

回首往事,趙先生留在我印象中最深的,一是他登台演出,二是他的學術報告。

大約也就是1955年前後,據說在趙先生的倡導下,上海成立了業餘的昆劇社。他在戲劇界有很髙的聲望,有時請這個劇社在周末到複旦登輝堂演出,自然是招之即來,來之能演。而且連言慧珠那樣的名角,也來獻技,這真使我們這些窮學生大飽眼福了。第一次演出,似乎是1956年的夏天,學生會文娛部找了我,畫了一張海報貼在校門口。演出前,趙先生首先登台講話,向觀眾介紹昆曲知識,這並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大幕啟後,首先登場的竟是趙先生,扮演呂洞賓,身穿藍道袍,戴著胡須,手拿拂塵,有板有眼地唱著。他的動作不多,但台風是穩健的。我忽然聽到鄰座的兩位女同學在小聲議論:“哎呀,趙先生摘掉眼鏡,就看不清爽,格老(所以)儂看伊在台上木星星(不靈活之意),倘若跌到台下來,那能(怎麼)辦?”“哎呀,是格,是格!”——我心中暗笑,這兩位小姐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杞人憂跌,實在令人有滑稽之感。當然,這兩位女同學的尊師、愛師之心,溢於言表,還是值得稱道的。

似乎是1958年的校慶,我到教學大樓的一個教室裏,聽趙先生的學術報告:《弋陽腔鉤沉》。也許是這個題目偏窄,聽的人不算多,隻有二十幾人,但卻有從市區趕來的文藝界人士,如著名的上影配音演員胡慶漢等。趙先生說了一會兒,大概是從聽眾的表情上,發現人們對到底什麼是弋陽腔仍未了然,便說:“這樣吧,我唱給你們聽,你們就清楚了。”說著,他便唱起來,並邊唱邊講解,跟昆曲、京劇作對比,人們對弋陽腔的起源、特點、影響不僅清楚了,而且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據我所知,在前輩著名學者中,善唱昆曲的,除景深先生外,還有宋雲彬先生,及地學泰鬥譚其驤先生。而今,趙、宋二老,都已謝世,其驤師年過古稀,身體欠佳,恐怕連偶爾哼一兩句的雅興也不再有。遙想當年趙老唱昆曲、弋陽腔的音容笑貌,真是恍如隔世了。

讓我還是回到開頭《文壇憶舊》的話題上來。該書內收《立煌的戲劇節》一文,其中述及1944年2月15日,也就是當時民國政府規定的戲劇節那天,趙先生在立煌縣城(今安徽金寨縣)立煌劇院中,粉墨登場,與孟達成、範慧英合演昆曲《長生殿·小宴》。值得注意的是,為趙先生等伴奏的樂器,有小提琴、曼陀鈴,雖然主要樂器仍然是張宗和教授(沈從文先生內弟)的笛。趙先生寫道:“把西洋樂器來配昆曲,可說是一個大膽的試驗。”這種革新精神,是值得當今觀眾越來越少的戲曲界學習的。

1988年8月18日於京西八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