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馬雍教授生前常跟我聊天。馬兄口才甚佳,嗓音洪亮。有次我恭維他的口才,他連忙說:“我的口才算什麼!我看當今史學家中,沒人能趕上譚其驤(1911—1992)先生。我聽過他的課,也聽過他的學術演講。條理分明,生動活潑。”1955年秋至1964年春,我在複旦大學曆史係攻讀,多次聽過譚先生的講話、報告、曆史地理課。“四人幫”粉碎後,更過往從密,我可以證實馬雍兄盛讚譚先生的口才極佳,絕非虛譽。1958年“大躍進”時,譚先生是曆史係係主任。當時很時髦的一件事是學生給老師、係領導提意見。我所在年級的兩位未免過於天真的學姐,給譚先生提了一條意見:“我們畢業後,有可能去當中學教師。但係裏從不開曆史教學法這門課程,將來我們上不了講台怎麼辦?”譚先生當眾答道:“你們放心好了。我雖然沒學過曆史教學法,但教了幾十年書,從來就沒有被學生轟下台過!”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包括那兩位學姐。
1959年春,史學界因為郭沫若先生寫了《替曹操翻案》而掀起了討論曹操的熱潮。譚先生基本上對郭老的論點持異議,在複旦工會禮堂為全係師生作《論曹操》的學術演講。談到史料上記載曹操先後兩次攻打徐州,殺人太多時,譚先生說:“固然‘多所殘戮’、‘雞犬亦盡’之類的記載是形容詞,難免誇大。就拿‘雞犬亦盡’來說,總不會在一場大戰後,打掃戰場時,有人突然驚叫一聲:‘喲,這裏還有一隻雞呢!’”全場立刻哄堂大笑。譚先生說:“盡管如此,《吳書》、《魏誌》等史料記載曹操大量殺人還是可信的,郭老予以否定是不符合曆史實際的。”用亡友謝天佑教授的話說,曆史地理學“是在典籍字縫裏做文章的大學問”,頗費考證工夫,相當枯燥。但譚先生講這門課時,從來不帶講稿,至多帶幾張卡片,各種地名的沿革了如指掌,娓娓道來,談笑風生。哪怕是炎夏,學生也沒有一個打瞌睡的。
譚先生對“左”深惡痛絕。我曾問他對三位故人的評價,他分別回答:“左”,“也左”,“更左”。對受業弟子,他一向關懷備至,以不才而論。“文化大革命”中我遭受嚴重政治迫害,喪妻。平反後,譚先生及譚師母曾為我介紹小名三妹者,秀麗端莊,後移民加拿大,此事才未成,他親筆寫信給社科院曆史所領導尹達先生,鼎力推薦我,我得以調入曆史所。1979年3月,譚先生進京參加全國人大會議,住國務院二招。他給我來信,要我去看他和周穀城師,知我來京不久,路不熟,特地在信的背麵畫了一張地圖,告訴我怎麼走。這讓我感受到父愛一般的溫暖。此信我至今仍珍藏著。
譚師謝世12年了。望斷南天無覓處……唉!
2004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