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重遊成都。詩人流沙河、作家曾伯炎約我在大慈寺飲茶。
我準時前往。早聞這兩位作家的大名,而流沙河先生,早在20世紀50年代,我讀複旦大學時,就是他的詩歌的讀者了。我曾經兩次來成都,遊覽了不少名勝,但卻沒來過大慈寺。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始建於唐代,以後多次重修,現存的建築,是順治年間到光緒年間陸續修建的。大慈寺的“大”是名副其實的,房舍眾多,庭院寬敞。但是,偌大的大慈寺內,既沒有一尊菩薩,也沒有一個和尚,倒有點像遊樂場。最有意思的是,這裏的露天茶館生意興隆,幾十張桌子幾乎座無虛席。這是極普通的桌子,相當陳舊,竹椅更是老資格,坐上去吱吱作響。茶也是很普通的茶,與“陽春白雪”毫不沾邊。在這裏飲茶,人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明朝人、清朝人、民國時期的人,因為幾百年前、幾十年前,當時小民百姓在小茶館裏飲茶的情景,和眼前的情景,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
四川人是擺龍門陣的好手,何況我的這兩位作家茶友?流沙河與他的好友詩人邵燕祥很相似,都是詩越寫越少,雜文、隨筆越寫越多,書越讀越多。流沙河知道我的正業是端明清史飯碗的,與我大侃晚明史、南明史、紅學,他對明清史有那麼大的興趣,不免令我感到驚訝。
但是,我們沒有聊300多年前張獻忠統治四川時大慈寺的遭遇,那是不堪回首的一頁,也是令人發指的一頁。此刻,我獨坐書齋,不存在倒茶友胃口的問題,不妨寫一點大慈寺當年的恐怖情景。
據史料記載,明末清初大慈寺有僧千人,僅僅因為該寺藏匿一位明朝的宗室,張獻忠知道後便下令將這些僧人全部殺死(《綏寇紀略》卷十),這是多麼殘忍!張獻忠也曾在大慈寺開科取士,儼然是延攬人才,重視知識分子。但實際上,不過是先後上了一出政治鬧劇,散發著血腥氣的恐怖活動。據《紀事略》等史書記載,有個叫龔濟民的儒生,在應試策內肉麻地吹捧張獻忠品德超過堯舜,武功蓋過湯武,張獻忠看了心花怒放;更覺得他的名字好,是濟世安民的好兆頭。便將他第一個“抓舉”為狀元及第,實屬扯淡。有個老童生熊炳,中了探花,自然是欣喜若狂。但在廷試策中,他好心好意勸張獻忠不要局限於蜀中,作井底之蛙,要放眼全國,富有四海。張獻忠公然認為這是諷刺自己,將熊炳淩遲處死,將其家中女眷打入娼門。更使人憤慨的是,後來張獻忠借口舉行“特科”,瘋狂地屠殺了“自進士以至生員二萬二千三百有零,積屍成都大慈寺”。真是喪心病狂!後來他在撒出成都前,更對全城百姓大屠殺,實在是人間惡魔。時下已經是21世紀,我們沒有必要再為張獻忠的暴行開脫。
值得慶幸的是,張獻忠這個暴君製造的慘劇,早已成為曆史的陳跡。今天在大慈寺裏飲茶的人,又有幾個知道這悲涼的一頁呢?
200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