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裏見常次郎·陽明與禪(2)(3 / 3)

其所謂“證之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者,蓋以老、釋之真理,著眼於五經、四子。以老、釋之意,解五經、四子之文而已。而其所以沛然若決江河之感,固於二者有所契合,為其最重之原因。然如陽明所自白,當其謫官龍場之際,居夷處困,身命已瀕於危,己之一心將住於何所耶?己之一身將置於何地耶?深思焦慮,然當時尚未有一定之信向,於是彼乃不得不以平日所嚐學習之佛教之道理,試體驗之於實際。此即禪所謂一種之坐禪也,禪定也。陽明少年氣銳,處世頗多鋒。無論何事不以攖心,然假令當大事,雖一世英傑之士,能忘死亡禍福,努力於成就驚天動地之大事業。而當其處於逆境,不許有一點之自由,徒陷於困厄,則禍福死生終不能不有所搖惑。陽明為人,心如金鐵,有其氣衝天之概,誠哉,不可一世。然一度投身於魑魅魍魎之地,往日風光一掃而空。禍福死生之際,安能無動,然於動心忍性之餘,恍然有悟。以佛之對於四聲知道與現在之困厄相對照,始悟其不虛由,悟其不虛而深體認其道理。回光返照之工夫,識心見性之方法。切實踐履,與禪之所謂坐禪無二致也。所謂坐禪,如第一編所述,自身安樂之法門也,究盡大道之修證也。其法雖尋常,然行亦禪,坐亦禪。不問語默動靜,其要隻在於心意之上。心意當如何?即放舍身心,使得自在休息,萬事不思善惡,不管是非,停心意識、止念想觀之測量,薄聖人而不為。如陽明之年少氣銳,多角的,勝心的,心猿意馬,備英傑之資性。忽而轗軻落魄,四圍之事物殆無非困己之資料,實已瀕於絕望之境。由極端而轉,極端始他動的,為回光返照之工夫。行修坐禪之所為,故餘稱之曰:“陽明於不知不識之中,自行修實質的之坐禪,殆非臆斷也。”

上之所述,試一檢《王陽明年譜》,附錄如下:

當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春至龍場,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之中,蛇虺罔兩蟲毒瘴癘。與居夷人鴃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以範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槨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然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乃自取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又不悅,則複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下略)

當先生三十八歲,提學副使席書,聘主貴陽書院。是年,先生論知行合一。(下略)

佛者坐禪之結果,識心見性,或見性成佛。陽明坐禪之結果,知行於樂土,宇宙與我共為一心。一心之外更無何物,一心之外既無何物,則思慮不入。分別不要有呼即應。手足、身體與心,如拍手之合活動無礙。陽明之知行合一,亦猶是也。

陽明之解釋《大學》之格物致知,以為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謂之格物。以我之良知之天理致之,於事事物物謂之致知。而所謂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非事事物物之理,乃我之良知之天理而已。而其論致知格物之工夫,則以為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靜時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而去人欲,即所以存天理;存天理,即所以去人欲。蓋既去人欲之私,則吾心更無他物所存者,唯天理而已。天理者,無心之謂也。無心者非頑,然無心之謂而無心之心之謂也。

澤庵禪師論無心之心,謂之本心,蓋了無執著。既無分別,亦無思案。此時之心廣及於身,行於四肢百體,此所謂無心之心也。所謂無心之心者,無所住無所留,既非木,亦非石。故雲,無心蓋有所留,則此心有物;無所留,則此心無物。心中無物謂之無心,亦謂之無心無念。澤庵禪師此論最為了當。坐禪者,不思善,不思惡,勉致於無心。陽明所謂去人欲,亦無非勉於天理之無心而已。故謂之知行合一,人欲既去天理,湛然形容其時心身運動之狀態。直視的,稱之曰“知行合一”。自道理而言,簡單明亮。有如此者,雖然欲見之實行,則甚非容易也。其在禪欲見性成佛,現出本來之麵目,須費十年麵壁之工夫。陽明之知行合一,其難亦如之。陽明自言某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不得已一口說盡,誠哉。此非坐上之空論,所能致也。去人欲看似易,存天理看似亦易。然心中無一物,以天理之自然,致之於事事物物,則實自百死千難中得來此學者,所不可不知也。陽明居夷處困,始體驗得之,而得之不止一,時動時靜,時不可不有其實。故於此有大聲疾呼,知行合一之必要。安得過雁行雲視之哉。

如上所陳,餘以為陽明之所謂“去人欲存天理”,其用心所在,與禪之一種變態之坐禪法,了無所異。而其所謂知行合一,不過由坐禪而得到之身心運動之狀態。直視的與以如此之名稱而已。以禪語而表出之,則謂之無心禪。所謂無心之工夫,即陽明所謂去人欲,存天理。陽明所謂知行合一之工夫,即禪所謂,不思善、不思惡,求回光返照之本地惟在於坐禪也。據陽明之《年譜》,三十七歲,在龍場得佛教體驗之機會。三十八歲,始創知行合一之說。蓋已了然無疑矣。

四、死生觀

儒學之死生觀

在儒學方麵,孔孟而後,學者輩出。然對於死,直接說明之者,蓋闕如也。季路問事鬼神。孔子答之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其避開死之問題,有跡可見,然直接固如此矣。至於間接,彼之對於死有如何之觀念,殆不難知其言。有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有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有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由此推測,彼蓋知死為人生所不可免,其時期有不可抗之力,體念之非一日矣。然以此問題,究非人智所能解決。故於其來襲,則自然放任之。然雖欲避去研究之勞,而其不得不重視其問題。則固了然觀於所雲“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則知彼固以死為重,然同時尚有更重於死者,則所謂仁是已。於此對於仁之性質,不可不一言。孔子之所謂仁,其說不一。《中庸》有雲:“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孟子》有雲:“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由此言之,仁者藹乎之情也,無差別平等之愛情也,先天的絕對的之德性也。其法唯在於愛人及物,以此情治天下國家,民無不依之;以此情與人相接,人無不親之。化人治國平天下,皆由此也。然彼何故重仁至於此乎?於此對於彼當時社會之現狀,亦不可不一言。

當彼之世,實為春秋諸侯割據於四方。周雖有統一之名,而國與國間各異其政,以相反目相攻伐為事。以此之故,社會之秩序紊亂無次,教化之道不興,不知名分之為何物。彼見之不能默,為除去此弊害,致社會之秩序及人格之完成。乃以矯正風俗為目的,東奔西走。雖生於魯,而以一身遍曆齊、魯、衛、曹、宋、陳、蔡、楚等十餘國,說其國君。而其所說,未嚐離此目的而言及他事。故彼之主義,現世的也;彼之唱導,實踐的也。以現世的實踐的之,故彼惟日孜孜如日不足,自然無暇及於其他。故彼對於死生之問題,殆無取而研究之念。然尚有更重於此者,彼對於仁之研究已無暇更及其他也。此等之消息鑒於彼生存時代之曆史。且細讀論語,蓋不難知其真相。

至於孟子之時,社會秩序之紊亂,人民風俗之頹廢較孔子之時尤甚。諸侯外則以互相攻伐掠奪為事,內則謀利而取之於民。以此之故,人民陷於塗炭之苦而漠然不以動其心。其慘淡之狀有不可名言者。孟子生於此際,以正社會國家之秩序,救生民於塗炭之中為一己之任務。以此之故,彼亦與孔子同循孔子之跡,而前進其所持之主義。現世的也,其所倡導實踐的也。以救眼前之急為事。比較的不急,如死生問題者,雖未嚐不以為念,然實無研究之餘暇。亦固其所。

雖然彼之時代,人口既增加,交通既辟,社事之事物亦既複雜。人智亦既進步,比於孔子之時代回不相侔以是。僅如孔子之仁說,殆有未足。屬於知之方麵,亦不得放棄之。於是彼於說仁之外,又複說義。義者,知的方麵之事也。彼更說性,性者,屬於主觀的之事也。彼更說知能,說浩然之氣。於是學問之範圍為之擴張。於從來實踐的現世的之外,更加上主觀的精神的。

如上所述,對於死生問題。彼等不直接言之,然於間接有如何之思想亦不難推測也。彼等汲汲改良社會、矯正人心所夢想者,為良好之政治,為人格之完成,此外殆無餘念。孔子以仁為宇宙間生生化育之動機,人生之本義,較死尤重。決不求生以害仁。苟能全仁,則死也。生也,不過其作用而已。人生萬事,集中於仁,天地間生生化育之動機,皆在於仁,別無所謂精靈或鬼神者在。至於孟子其說性善,有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又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是不惟演繹的直說的說性之善,且以怵惕惻隱辭,讓羞惡之四端。歸納的說性之善,故其思想頗進於知能的主觀的。彼亦與孔子同其所,欲救濟者,為實踐的現世的認性之善。守仁義五常,則人生之能事盡矣。至於死生,不過天地自然之運行,無所容。其措意要之孔孟之死生觀,自然的任他的,一委之於天地之運行,事物之推移變遷。一種自然之作用,別無所謂精靈神佛為理想的個體之實在。

孟子說性善。其後之學者,如墨子、楊子、告子、荀子等,對於性之為善為惡有所論難攻擊。又如老子、莊子等,主張虛無。如韓非子務為言,猶為詭辨。各就其所見有所立說。至唐末,佛教侵入,哲學思想甚為鼓舞。然孔孟之說,綿綿不絕。宋學勃興,受佛教之影響,漸注重於宇宙或人生之研究。然儒者對於死生問題,仍無直接研究之傾向。今欲知宋儒一般對於死生之思想,可於宋學隆興之中心人物,周子之思想尋之。

周子主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其說以為,天地之始歸於太極。由動而靜,由靜而陰,由陰而陽,動靜陰陽相與。無極是為天地之本體,複以為陽變陰,合而水火木金土之五氣,順布四時行焉。又以為陰陽之開合流轉是為五行,動而季成。更以為陰陽二氣交感而化育萬物。萬物生生變化無窮,惟人得其秀。是為最靈形生神。發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太極為陰陽之二氣,化育萬物生生不息變化流轉。惟人能得其精遂,援引易經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而稱之曰:“大哉!”易也,其至已乎。由此而觀,則彼對於死生之思想,謂此世界由太極而生。森羅宇宙生生無限,有生則有死,有陰則有陽,有靜則有動,有夜則有晝。故天地間流轉化育變遷之理,即包含死生而莫能外。

周子對於死生之觀念,與一般儒者對於死生之觀念,可謂大同小異。如上所述推之其他,倘無大誤矣乎。

陽明之死生觀與禪之死生觀

陽明亦儒者也,彼雖采佛禪之理,而其言語文字則固儒者也。故彼對於死生之態度,亦與一般儒者同,直接而明說之蓋鮮。然彼之死生觀,較之孔孟或宋儒之死生觀實,更為正確。彼之所倡知行合一,全采佛禪之說。其死生觀亦然。較之宋儒之死生觀,更傾於禪。而彼之知行合一之說,若不以佛禪之死生觀為玩味,則成效不見。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陽明之知行之知良知也,前編既述之。而其所謂良知,自佛禪言之,不外佛知或神知而已。悟真如法性之理性,悟森羅萬象。假有萬差之事相恉出,真如是謂佛知或神知。前既詳言之矣,禪之悟得其真知,在於不思善、不思惡,證念於無心。則本來之麵目湧現於前,顯佛性悟佛心證得真如佛知。此方法用於坐禪者,固為靜慮悟入之方法。然畢竟為有形的,計靜慮發心地,現出本地風光之一種方法手段雲爾。換言之,不過識心見性,見性成佛之方法雲爾。而本來之麵目猶未能見,著於有,著於無,著於生,著於死。宇宙間一切之事,滿目之形象,概以差別之眼光而觀之故。於本來自性之佛心,有所不能認識者,彼之言曰:“心如虛空。”又曰:“無心是佛。”又曰:“當有無心之心。”又曰:“無心則本心生。”又曰:“無心,則本體自然現。”又曰:“當念一個無心道。”人其立言不外教人去其有無,生死限量定限等等之差別。心使之歸於天地,同化物我,同然之本能。澤庵禪師對於此有心無心之說為之解釋曰:“有心之心與忘心,同所謂有心者。”依文字而言,有此心在之謂也。無論何事有心存焉,心有所思,分別思案,由之以生。此為有心之心也。無心之心與本心同,無所執著,此時之心既無分別,亦無思案。廣被於身,流布於四體。無所不住,亦無所不留。如木、如石,並木石而無之。此為無心之心也。陽明以此無心之工夫,謂之存天理去人欲,或謂之致良知,或謂之惟精惟一之工夫,或謂之不慮而知之良知,而其根本之思想“心即理也”。所以返於本來之理也,是即佛禪之所謂無心,所謂本來麵目,所謂佛知,所謂佛心。要而言之,此兩者其無心之方法手段。雖不無稍差。其終局之目的,則無心也。天地萬物之返於一體也。然則雖謂此兩者為同一,固無不可也。

如上所述,無心之結果,為知行合一。我身有心,能由本來而澈悟一切,返於天地萬物一體之同。然所謂無心者,心充滿於全身,無所欠缺。觸物皆春活潑潑地,手之所觸,得手之用;足之所投,得足之用;目之所及,得目之用;口之所注,耳之所聞,鼻之所嗅,皆各得其用,了無餘蘊。恰如長於舞蹈之人,手足之動初不留心,而手足之動莫不中節。如是之無心,如是之知行合一。對於死生之問題,視之與天地之運行無異。有有則有無,有陰則有陽,有生則有死,有晝則有夜,有表則有裏,無所於疑。然則生死者,天地運行之問題也。故對於此問題,以為良知即天地,人心即佛心。天地間無在而非樂土,唯心所之視同一物。聖人君子佛者悟者,鹹達此理。佛教所謂解脫生死之苦,界開涅槃常住之門,正不外說明此無心之境界耳。

茲,揭載陽明,關於死生之一節,以供參考。

蕭惠問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隻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傳習錄》)

以陽明此說比之佛教,所謂諸行無常,所謂諸法無我,所謂涅槃寂滅,所謂脫死生之苦界入常住之世界。是雖為執著形骸,不容易進於無心之境者,殷勤說法。要之,不外觀自心之方法而已。

如上所述,陽明之知行合一論,以死生任於天地之運行。然吾人之精靈精神或神靈,與天地之大精神靈合為一體。暗示一大意力與佛禪之死生觀全相一致。至於宇宙始於何時,終於何時,僅為物質。抑物質之外尚有精神,如其有之為一神,抑為多神。吾人之精靈能脫離吾人之身體而存在否?其存在為自立的,抑為他立的,吾人有來世否?有示來否?此等問題不屬於本書之範圍,不複詳論如。欲詳論請俟之他日,蓋此等問題注重於哲學的研究,而餘今之所言,不外認陽明與禪之思想為一之真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