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園的假山石在夏天中午,白得密不通風,這是我以後想到的。
生命裏美麗的風景——逛伊朗茶室
\/尤今\/
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像伊朗人一樣,將茶喝成了生命裏一道不變的美麗風景。泡茶的全神貫注,喝茶的心無旁騖,好茶好水因此未被辜負。
大大小小的茶室遍布全國各地,奢華得讓人眼花繚亂的,簡陋得令人望而卻步的;鋪陳得花裏花哨的,擺設得古色古香的,都有、全有。每到一個城市,我便到處去探聽當地最具特色的茶室在哪兒,而按圖尋驥的結果,往往是趁興而去,盡興而返。
全市最美麗的茶室
每個不同城市的茶室,都有與眾不同而讓人津津樂道的特點。
印象最深的,是坐落於伊斯法罕(Isfahan)的茶室。
伊斯法罕是伊朗的故都,位於中部,是目前的第三大城。這兒沒有破壞景觀的高樓大廈,也沒有川流不息的車輛,全城彌漫著一種悠閑恬淡的氣氛,洋溢著一種古雅樸實的氣息。
全市最美麗的茶室設在那道曆史長達300餘年的朱瑞橋梁(JouiBridge)下。一邁進門,我便大大地怔住了。哇,那布置,簡直是“超級誇張”——天花板和牆壁,密密麻麻地吊著、掛著、貼著、釘著各式各樣的畫作、毛毯、銅塑品、陶質品,還有許許多多盞棉質而繪上不同圖案的圓形吊燈。最最奇怪的是,盡管裝飾品如此密不透風地排列著,連半寸的空隙也沒有,然而,坐在這個麵積不大的茶室裏,卻絲毫沒有局促的感覺,反之,有一種恍若置身於古老博物院的雅致感。
到此茶室來的茶客,很明顯地有著一定的文化水平,有者全神貫注地遨遊於書中世界,有者若有所思地對著本子振筆直書,有者對著窗外景色浮想聯翩。那些結伴而來以享受閑談之樂的,也識趣地把說話的聲量調得很低很低,盡量不幹擾及他人。輕風徐來,河水潺潺,說不盡的詩情畫意。
暮色是傍晚8時過後才一點一點地從窗子裏滲透進來的,然後,然後呢,茶室裏吊著那棉質的燈,一盞一盞好似著了魔一樣地亮了起來、亮了起來,當燈亮起時,繪在燈罩上的圖案也清晰地顯示出來,每盞燈都有一個不同的圖案,整間茶室,霎時變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童話世界,著實美得叫人魂飛魄散。
入夜之後,我到伊斯法罕另一間設在皇家廣場(ImanSquare)店鋪頂層的露天茶室去,卻又領略了另一番全然不同的風情。整個廣場,無數燦爛而又密集的燈火不斷地閃爍顫動,像情人的眼波般飛出了致命的誘惑。茶客三三兩兩地坐著,啜茶、觀賞夜景、話東道西。
當他們快活地喝著茶時,我卻快活地看他們喝茶。
伊朗典型的茶室風光:茶客啜茶、抽水煙、閑聊、交朋友、談生意。
伊朗人喝茶,有個很奇特的方式——琥珀色的茶,盛在小巧玲瓏的玻璃杯子裏,喝茶時,糖塊不是放進茶裏攪和的,而是直接放入口中,再去啜茶。伊朗的糖,呈現不規則的結晶體,一片片薄薄的,晶亮的黃色,輕輕一咬,“卡卡”數聲,糖片分崩離析,再悠悠然地把茶啜入嘴裏,讓它慢慢地與口內的甜味中和,在味蕾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令人心馳神往的漣漪。有些糖片還鑲嵌著檸檬皮,一咬,滿嘴生津,這時,趕緊將略帶澀味的茶灌入口中,以舌尖略略攪和,那種甘醇已極的好味道,足以使頭發“轟”的一聲全都直直地立起來。當然,一般較為簡陋的茶室,並不備有這些薄片糖晶,僅僅隻供給一般化的方塊白糖,伊朗人慣常的做法是:以拇指和食指拈著糖塊,蘸了蘸茶,放進口裏,等它在舌上欲融未融之際,便啜茶入口,與糖中和。坦白說吧,我最初對伊朗人這種喝茶方式覺得很不適應,有一種“脫褲放屁”的感覺,可是,後來,入鄉隨俗,竟也愛上了——同一杯茶,竟能品嚐到不同層次的甜味,層層推進,漸入佳境,好像是我們所期待的人生。
一天十五六杯茶
許多伊朗人每天非茶不歡,而每天喝茶的次數也多得驚人,許多伊朗人告訴我,一天十五六杯是最起碼的。有位伊朗朋友說得好:
“伊朗禁酒,我們便以茶代酒,提神、健身、醒胃、清腸,全靠它。”
茶室,對於大部分伊朗人來說,是以茶會友的地方,也是談生意的好場所。幾乎每間茶室都出租水煙,握著水煙管咕嘟咕嘟地吸食的同時,一宗宗生意也就不知不覺地談成了。
有些茶室,名氣極響,但卻未能留給人名副其實的好印象。
在南部古城設拉子(Shiraz),有個占地極闊而又設計極美的陵園,紀念的是伊朗舉國著名的詩人Hafaz,陵園附設茶室,在我想象中,茶室既設在詩魂纏繞的陵園之內,必定是清靜幽雅的,結果呢,恰恰相反。茶室中央,有個方形的水池,水池上麵俗裏俗氣地托著一個巨型水煙壺作為裝飾品,水池四周,擺滿了桌子,桌邊坐滿了人,抽水煙的,以濃濁的煙味嚴重地汙染了原本清新的空氣;啜茶的不專心品茗,卻以響亮得令人生厭的聲音製造語言的垃圾,這裏那裏隨處拋擲,整個地方,烏煙瘴氣,噪聲充斥,我隻坐了十分鍾,便飛也似地逃走了。嚴格說起來,讓人受不了的,其實不是那間茶室,而是那一堆沒有妥善地利用那間茶室的人。
男女必須分開坐
傾心喜歡卻又曾經讓我生氣不已的,是伊朗北部大城大不裏士(Tabriz)那間桑葚茶室。這間別具風味的露天茶室,就設在成排桑葚樹下。正是果子成熟季節,一串一串豐滿多汁的桑葚自得其樂地蕩在茂密的枝葉間,一步入茶室,悅目的綠,便像驟然降下的雨,深深淺淺而又斑斑駁駁地落得滿頭滿臉都是。
正歡喜難抑地走著時,冷不防有人暴喝一聲:“止步!”一位白須老頭僵直地立在眼前,冷冷地說:“女人,去另一邊坐!”另一邊?哪一邊?我狐疑地看著他。他以手指了指另一個隔了一堵矮牆的狹窄通道。我好奇地探頭看了看,那兒,疏疏落落地放了三幾張桌子,半個人影也沒有。白髯老頭一臉固執地說:“根據我們這兒的規矩,男女必須分開坐。”規矩?這是哪門子的規矩?我生氣了,冷冷地應道:“我是遊客,我想,我不必受這道條規的約束。再說,我已經逛過了伊朗7個城市,上了無數次茶室喝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伊朗有這麼一條規矩的!”白髯老頭氣得漲紅了臉,正氣勢洶洶地想要反噬時,其他茶客卻七嘴八舌地開腔代我說話了,白髯老頭粗聲粗氣地反駁,就在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時,我覷了個空兒,迅速跨著大步走了進去,找了個位子,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嘿嘿,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呢”,我一麵想,一麵快樂地對自己微笑。
白髯老頭站在原地,滿懷不快而又無可奈何地瞪著我,口中喃喃地動著,仿佛在咬碎一些惡毒得出不了口的話。其實,說起來,我也不是真的想喝那杯茶,隻不過是想爭那一口氣罷了,而今,當真爭“贏”了,卻又覺得捧在手裏那杯茶特別可口,特別香醇。拂麵的輕風夾雜著桑葚成熟了的那一股甜香的氣息,仰頭看時,顆顆桑葚宛如粒粒小巧玲瓏的綠玉,在午後溫煦的陽光裏閃著一圈一圈可愛絕頂的笑影。站了起來,摘了一串,吃,哇,甜入心坎!
那天,在那間露天茶室,足足坐了三小時,喝了整十杯茶,以自助方式吃了無數無數桑葚;啊,那種什麼也不做、“時而千思時而無思”的感覺竟是如此難忘而美好。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伊朗人將茶喝成了生命裏一道不變的美麗風景。
今日庵訪茶道
\/袁鷹\/
古樸淡雅的今日庵,一位身穿淺灰色和服、足登木屐、麵目清秀的青年人肅立門前,正等候我們(這情景,很像一幅元代畫家秀逸蒼潤的山水小品)。等我們全下了汽車,他就開口說話,說的卻是中文。見我們微露驚詫之色,就含笑自我介紹,原來是來自北京的留學生,專門來裏千家學茶道的。
在日本遇到過不少中國留學生,文科、理科、醫科直到工程技術、電腦係統都有,唯獨來學茶道,似乎還沒聽說過。我心中不無納悶:這茶道果真有那麼多可鑽研的學問?
說話間,我們緩步走進灑滿淡淡秋陽的庭院。今日庵主人千宗室先生和他的夫人正在階前相迎,將我們引入一間小巧精致的客廳落座。千宗室先生頎長偉岸,氣宇軒昂,說話卻溫文爾雅,平易謙和。他說,今天以裏千家傳統的茶道待客,並且由他的夫人親自為我們點茶。茶道最注重“和敬清寂”四個字,希望今天能將這四個字的精神同一盞抹茶一起獻給客人。
於是,女主人款款起身,到室後端出整套茶具,輕輕坐下來,素手纖纖,從容不迫,開始茶道的程式。千宗室先生則在一旁娓娓地介紹:
“茶道的第一道工序是備茶具。茶具不同一般,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撮起研茶的小銅勺是金;舀水的小桶是木;水分兩罐,熱水和冷水,含有陰陽之義;
煮水的炭火自然就是火:陶製的茶盅是土。必需五行齊備,缺一不可。”
隨著千宗室先生的講述,隻見女主人輕輕取下胸間一塊紅綢,輕輕擦拭一隻隻茶杯和小銅勺,凡三遍。看來這是茶道必不可少的一道規定程式,那幾隻茶杯和銅勺已是一塵不染,本無須臨時擦拭,更何用三遍之多。然後,她就輕輕地用小銅勺為每隻茶盅撮幾勺經過細細磨研的茶葉末,用小桶舀出沸水注入茶盅,用竹質的小笊籬輕輕調和,再向水罐中添涼水。然後,起身捧著茶盅將調和好的抹茶走到客人麵前。客人托住茶盅,左手扶杯向內轉三次,由外側再轉到內側,舉杯喝三口(正好喝完),再轉三次,將杯口轉到外側,放下,謝主人,結束。
我們按照千宗室先生的介紹,一一行動如儀,完成茶道的全部程式,並且再次向女主人致謝,她不僅給我們每人一盅碧綠青翠的濃濃的抹茶,沁入肺腑,齒頰留香,而且作了一次精湛的藝術表演。千宗室先生的介紹和夫人的點茶,使我們真的領略到一點“和敬清寂”的韻味。此時,我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北京國際俱樂部欣賞日本花道草月會澀井玲虹女士的插花表演,林林先生曾譽之為“無聲的詩,立體的畫,有生命的雕塑”,今日庵女主人的點茶表演,也可以說是庶幾近之的。
裏千家茶道綿延三百餘年,傳了十五代,千宗室先生正是第十五代家元。他致力於茶道的理論研究,已出版了三十多本專著。他一再說:“茶道是日本的傳統文化,包含豐富的內容,涉及到哲學、宗教、道德修養、藝術和社會交往。”他說的“社會交往”,最主要的是朋友、故人之間的情誼。月雪花時,良朋相晤,風雨之夜,故友重逢,此情此景,自然是茶比酒更有情味。
裏千家出版一本茶道專業月刊《淡交》,取“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一九四九年創刊至今,已出了四百多期。每期二百多頁,圖文並茂,印刷精良。它那些文字專著,我這種不懂日文的人自然讀不懂,隻能約略猜一點大意,但那些關於茶道著作、茶葉和茶具的廣告,看看也是很有趣味的。遺憾的是不能拜讀千宗室先生那三十餘本皇皇大著,否則,一定會不僅增加許多知識,而且對陶冶性情、尋找人生真諦以至於淨化靈魂,也會得到許多啟迪和裨益。
最後,仍是那位留學生陪千宗室先生送我們出門。我未及問他學習情況,但我仿佛自己已有了答案:茶道的學問很深,兩年大約是學不完的。
敝鄉茶事甲天下
\/秦牧\/
有人要編一本關於酒的文化的書,向我約稿,我敬謝不敏;而當有人要編一本關於茶的文化的書,向我約稿時,我就欣然應命。這倒並不是因為我想“抑酒揚茶”,而是由於我對飲酒是外行,而對飲茶之道則頗知奧妙,不但有話可說,而且介紹介紹覺得義不容辭。為什麼?因為我的家鄉潮汕一帶,品茶的風氣最盛,真可謂:“敝鄉茶事甲天下。”我從小在這種風氣的熏陶下,自然對品茶就懂得點門道了。關於潮汕茶風之盛,可以從下麵係列的故事中見其端倪:
故事之一,是關於因飲茶而傾家蕩產的傳說:有個乞丐到一門大戶人家乞討時,不要錢,不要米,而懇求給一杯好茶。主人是個品茶高手,就著人送一杯好茶到門口,乞丐品嚐,卻說:“這不過是很平常的茶罷了。”主人聽了大驚,立刻吩咐妻子衝了一杯最好的茶,命人送了出去。乞丐喝後評論說:“這是相當好的,不過仍隻能算第二等。”並問泡這茶的是不是某姓的娘子。主人聽了更驚,就親自到門前會他,盤詰之下,才知道這乞丐從前原是豪富。因愛好品上等岩茶(舊時最上等的茶葉,有賣到百兩銀子以上一斤的)而逐漸中落衰敗,妻子也已離散,現在淪為乞丐,身上仍帶著一個古老的茶壺雲雲。那個婦女,正好是現在這家主人續娶的妻子。主人震驚之餘,隻好呆望著這個乞丐飄然遠去了……
故事之二,是關於茶家對水質的鑒別的。一個善於品茶的老婦命令她的兒子到某處山泉取水,泡功夫茶。兒子因嫌路遠,就到附近朋友家座談,順便灌滿一瓶自來水帶回來。誰知泡好茶後,老婦一品味,立刻笑罵道:“小孩子欺騙老人,這哪裏是山泉水,這不過是自來水罷了。”
故事之三,是關於以茶會友的。有個潮汕人出差到外地去,遺失了銀包,彷徨無計的時候,漫步河濱,剛好見到有幾個人在品“功夫茶”,便上前搭訕,要了一杯茶喝之後,和那幾個老鄉聊起茶經來。這幾個立刻引為同調,問明他的困難後,紛紛解囊相助,並結成新交了。
故事之四,是嘲笑不會喝茶的人的。有個男人,買了好茶葉回家,要妻子“做茶”。妻子是外地嫁來的,不懂喝茶,竟把茶葉像烹製針菜一樣煮了出來。那男人大怒,動手就打。吵鬧聲驚動了鄰裏,一個老太婆過來解勸,抓了一把煮熟的茶葉到口裏,咀嚼了幾下,不懂裝懂地說:“不是還好麼!隻是沒有放鹽罷了。”那男人聽了,才知道天下還有第二個不懂喝茶的人,不禁轉氣為笑,一場風波也就平息。
故事之五,是關於品茶師傅舌頭的靈敏度的。“十年動亂”之前,一連有好幾年,福建駐廣州的茶葉公司每年都要請我們一批愛喝茶的人品嚐一次各式名茶。那些泡茶的裏手不僅擅泡茶,而且品茶更是術參造化。他們受雇於茶葉公司,負責評定茶的等級,對一杯杯茶水隻要稍微一呷,就可以斷定是哪一類茶葉中的哪一級。要是把兩三種茶,譬如烏龍、龍井、普洱一起泡,他們也可以分辨出來。這些茶葉師傅,大抵出身就是潮汕一帶舊日的紳商人家子弟。家道中落了,他們就靠那根神妙的舌頭營生了。
……
像這一類關於品茶的故事,流傳於潮汕各地。我本來還可再寫幾個,但是用不著了,僅僅這麼幾個,也很夠反映敝鄉品茶風氣盛況的一斑了。
除了品茶故事,還有和茶有關的許多諺語,如“茶三酒四溜達二”(喝茶最好是三人,飲酒最好是四人,結伴溜達最好是二人),“沒茶色”(譬喻事情做得不漂亮),“收人茶禮”(接受婚姻聘金)等等就是。
如果有人以為講究品茶的,隻是有錢人家,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汕頭,常見有小作坊、小賣攤的勞動者在路邊泡功夫茶,農民工餘時常幾個人圍著喝功夫茶,甚至上山挑果子的農民,在路亭休息時也有端出水壺茶具,燒水泡茶的。從前潮州市裏,盡管井水、自來水供應不缺,卻有小販在專門販賣衝茶的山水。有一次我們到汕頭看戲,招待者在台前居然也用小泥爐以炭升火燒水,泡茶請我們喝,這使我覺得太不習慣也怪不好意思了。那裏托人辦事,送的禮品往往也就是茶。茶葉店裏,買茶葉竟然有以“一泡”(一兩的四分之一)為單位的,這更是舉國所無的趣事。
潮州人連在筵席上也不斷喝茶。不是在餐前餐後喝,而是在上幾道菜之後,就端上一盤茶來,然後,再上幾菜,又喝一次。餐前餐後喝茶,更是不在話下的事了。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寫的是“賈寶玉品茶櫳翠庵”。裏麵講到妙玉請黛玉、寶釵喝茶,用的茶具古色古香,上麵刻著篆隸文字,衝茶用的水是從前貯藏的“收的梅花上的雪”。妙玉還向跟著進來品茶的寶玉這樣發議論道:“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這一回中細致地寫了品茶的全過程。潮汕人喝功夫茶,可以說正是重現了這一過程。端的是“中規中矩”、“遵古法製”,除了喝茶並非極有節製的以寥寥一兩為度,而是不斷地衝,不斷地“品”外,其他的情景大致可以從《紅樓夢》的這一章中想見其梗概了。
潮汕功夫茶對茶具、水、茶葉、衝法都大有講究。
茶具包括衝罐(茶壺)、茶杯和茶池。茶壺是紅陶土製成的,大小如一個小紅柿,杯是瓷的,杯壁很薄。茶池形狀如鼓,瓷質,由一個作為“鼓麵”的盤子和一個作為“鼓身”的圓罐構成。盤麵上有幾個小眼,泡茶之後在壺蓋上衝來加熱的水可自然流入“茶池”內。“茶池”是準備用來倒剩茶和茶渣的。最標準的衝茶方式有所謂“十法”,那就是後火、蝦須水(剛開的水)揀茶、裝茶、燙杯、熱罐(壺)、高衝、低斟、蓋沫(用壺蓋把浮於水麵的雜質泡沫抹掉)、淋頂。衝茶要高衝低斟,開水鍋的鍋嘴離壺身要高,才能衝出茶味。斟茶葉,壺嘴又要緊貼杯麵,使茶香不致飄逸。斟茶時還有兩句謠諺,叫做“關公巡城”和“韓信點兵”,這就是在三個杯子(標準的茶具,一個茶壺配三個小杯子)上斟茶的時候,不能斟滿一杯再斟第二杯,而是像“關公巡城”似的,把茶壺不斷在杯上畫圈,使三個杯子所受的茶,濃度大體相同。所謂“韓信點兵”,就是茶壺裏最後存下的幾滴茶,因是精粹所在,不宜隻灑在一個杯子裏,而是要“機會均沾”地向每個杯子裏分幾滴,以免飲者有厚薄之分。一般品功夫茶的人自然沒有講究到這個地步,然而按照那最講究的卻都是這樣做的。
功夫茶,因為裝進小茶壺裏的茶葉,是幾乎滿滿的一壺,這樣泡出來的茶,特別是第一二次的顏色很深,濃度可想而知。你可別小覷這一小杯,有些外地人沒有喝慣的,隻喝了兩三杯,竟興奮徹夜,無法入睡。這使人想起古代人們發現咖啡的故事。當年非洲人見到吞食了咖啡果的羊群,終夜亢奮不眠,跟蹤尋找,終於發現了咖啡。
精於品茶的人,對於這樣一杯好茶,卻是能夠慢慢地品,仿佛大有雲底生香、風生腋下的情趣。
泡功夫茶用的茶葉,不是龍井、碧螺春之類未發酵的綠茶,也不是滇紅、祁紅之類全發酵的紅茶,而是主要產於福建的半發酵的烏龍茶(鐵觀音、鐵羅漢、水仙、一枝春之類),烏龍茶的確另有一番獨特風味。雖然各式名茶都各擅勝場,我們不應該妄加褒貶,亂定甲乙丙丁,但是我們也應該知道,半發酵的烏龍茶是在綠茶、紅茶發明之後多年才興的一種茶,英文裏麵有Vlon一詞,作為對烏龍茶類的特定稱謂。頂尖兒的烏龍茶,一斤有3萬個茶芽,價格高昂。現在的“極品鐵觀音”之類,價格也可以和上等的龍井媲美。隨著潮籍人的足跡遍布東南亞,品功夫茶的風氣也傳播到海外。像鐵觀音這種名茶,在國外,總是供不應求。潮州品茶之風昌盛,但名茶卻產於福建,隻是到了近年,當地才開始生產好茶,例如“鳳凰單樅”,就是相當膾炙人口的新秀。
茶、咖啡、可可,號稱世界三大飲料。如果連同可樂、果汁等等計算,飲料可謂多矣!但是我覺得絕大多數飲料,常飲都使人有“膩了”之感,惟獨好茶,卻是天天喝,都不感厭煩的。中國是茶的發祥地、老祖家。全世界對於茶的稱呼,不是叫做:tea,就是叫做cha,已是對中國茶的稱謂音譯的結果。茶是金字塔的同齡者,和中國有文字的曆史一樣的古老。因而,茶的文化在中國著實源遠流長。它從被人稱為茶、檟、荈、茗、蔎,到唐代正名為茶,就曆經了悠長的歲月。在古代,茶是聘禮中必備的一項,可見它和生活關係之久。從唐代陸羽的《茶經》到清代陸廷燦的《續茶經》,千餘年間關於茶的專書,不斷湧現,雖然不能說浩如煙海,可也是規模宏大的。惟其中國有這樣深厚的茶的文化,才會在潮州出現這樣影響及於普通勞動者的濃厚的品茶風習。至於何以潮州人格外講究品茶,是什麼“千裏來龍”導致“此地經脈”,和宋室當年南遷有沒有關係,這就不得而知了。我是很希望讀到這方麵的文史專著的。
我平素在家裏並不品功夫茶,因為我是屬於蠢物和驢飲之輩,喜歡大杯大杯地喝,不斷喝那小小的一杯,太費事了。即使是極好的茶,我也把它泡在大茶壺裏,衝進玻璃杯中,擎在手裏,對著花叢,悠然暢飲,這也自有一番樂趣。如果是對著海上明月,或者是山間鬆濤,或者在西湖之濱,或者趵突泉畔,一杯好茶在手,更覺香味雋永,“逸興遄飛”。但是即使我不是潮州功夫茶的迷戀者,而僅僅是偶一試飲的茶客,我也深信飲食是文化的一支。對於潮汕的這一品茶風習,我是本著濃厚的興趣來觀察它,懷著幽默的心情來描繪它的。
上海的茶樓
\/鬱達夫\/
茶,當然是中國的產品。《爾雅》釋“檟”為“苦茶”,早采為茶,晚采為茗。《茶經》分門別類,一曰茶,二曰檟,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神農食經》,說茗茶宜久服,令人有力悅誌。華佗《食論》,也說“苦茶久食,益意思”。因此中國人,差不多人人愛吃茶,天天要吃茶;柴米油鹽醬醋茶,至將茶列入了開門七件事之一,為每人每日所不能缺的東西。
外國人的茶,最初當然也係由中國輸入的奢侈品,所謂梯,泰(Tea, The)等音,說不定還是閩粵一帶,土人呼茶的字眼。
日記大家Pepys頭一次吃到茶的時候,還娓娓說到它的滋味性質,大書特書,記在他那部可寶貴的日記裏。外國人尚且推崇得如此,也難怪在出產地的中國,遍地都是朱仝、陸羽的信徒了。
茶店的始祖,不知是哪個人,但古時集社,想來總也少不了茶茗的供設;風傳到了晉代,嗜茶者愈多,該是茶樓酒館的極盛時期。以後一直下來,大約世界越亂,國民經濟越不充裕的時候,茶館店的生意也一定越好。何以見得?因為價廉物美,隻消幾個錢,就可以在茶樓住半日,見到許多友人,發些牢騷,談些閑天的緣故。
上麵所說的,是關於茶及茶樓的一般的話;上海的茶樓,情形卻有點兒不同,這原也像人口過多,五方雜處的大都會中常有的現象,不過在上海,這一種畸形的發達更要使人覺得奇怪而已。
上海的水陸碼頭,交通要道,以及人口密聚的地方的茶樓,顧客大抵是幫裏的人。上茶館裏去解決的事情,第一是是非的公斷,即所謂吃講茶;第二是拐帶的商量,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樓為出發地的;第三,總是一般好事的人去消磨時間。所以上海的茶樓,若沒有這一批人的支持,營業是維持不下去的,而全上海的茶樓總數之中,以專營這一種營業的茶店居五分之四;其餘的一分,像城隍廟裏的幾家,像小菜場附近的有些,總是名副其實,供人以飲料的茶店。
譬如有某先生的一批徒弟,在某處做了一宗生意,其後更有某先生的同輩的徒弟們出來幹涉了,或想分一點肥,或是犧牲者請出來的調人,或者竟係在當場因兩不接頭而起衝突的諸事件發生之後,大家要開談判了,就約定時間,約定夥伴,一家上茶館裏去。這時候,聚集的人,自然是愈多愈好,文講講不下來,改日也許再去武講的,比他們長一輩的先生們,當然要等到最後不能解決的時候,才來上場。這些幫裏的人,也有著便衣的巡捕,也有穿私服的暗探,上麵沒有公事下來,或犧牲者未進呈子之先,他們當然都是那一票生意經的股東。這是吃講茶的一般情形,結果大抵由理屈者方麵惠茶鈔,也許更上飯館子去吃一次飯都說不定。至於贖票,私奔,或拐帶等事情的談判,表麵上的當事人人數自然還要減少,但周圍上下,目光炯炯,側耳探頭,裝作毫不相幹的神氣,或坐或立地埋伏在四麵的人,為數卻也訣不會少,不過緊急事情不發生,他們就可以不必出來罷了。從前的日升樓,現在的一樂天,仝羽居,四海升平樓等大茶館,家家雖則都有禁吃講茶的牌子掛在那裏,但實際上顧客要吃起講茶來,你又哪裏禁止得他們住。
除了這一批有正經任務的短幫茶客之外,日日於一定的時間來一定的地方作顧客的,才是真正的盧仝、陸羽們。他們大抵是既有閑又有錢的上海中產的住民;吃過午飯,或者早晨一早,他們的雙腳,自然走熟的地方走。看報也在那裏,吃點點心,也在那裏,與日日見麵的幾個熟人談推背圖的人實現,說東洋人打仗,報告鄰右一家小戶人家的公雞的生蛋也就在那裏。
物以類聚,地借人傳,像在跑馬廳的附近,顧客的性質與種類自然又各別了。上海的茶店業,既然發達到了如此的極盛,自然,隨茶店而起的副業,也要必然地滋生出來。第一,賣燒餅,油包,以及小吃品的攤販,當然,城隍廟的境內的許多茶店,多半是或係弄古玩,或係養鳥兒,或者也有專喜歡聽說書的專家茶客的集會之所。像湖心亭,春風得意樓等處,雖則並無專門的副作用留存著在,可是有時候,卻也會集茶客的大成,或坐得濟濟一堂,把各色有專門嗜好的茶人盡吸在一處的。
至如,有女招待的吃茶處,以及遊戲場的露天茶棚之類,內容不同時等於眉毛之於眼睛一樣,一定是家家茶店門口或近處都有的。第二,是賣假古董小玩意的商人了;你隻教在熱鬧市場裏的茶樓坐他一兩個鍾頭,像這一種小商人起碼可以遇到十人以上。第三,是算命,測字,看相的人。第四,這總算是最新的一種營業者,而書目卻也最多,就是航空獎券的推銷者。至如賣小報,拾香煙蒂頭,以及糖果香煙的叫賣人等,都是這一遊戲場中所共有的附屬物,還算不上上海茶樓的一種特點。
還有茶樓的夜市,也是上海地方最著名的一種色彩。小時候在鄉下,每聽見去過上海的人,談到四馬路青蓮閣四海升平樓的人肉市場,同在聽天方夜譚一樣,往往不能夠相信。現在因國民經濟破產,人口集中都市的結果,這一種肉陣的排列和拉撕的悲喜劇,都不必限於茶樓,也不必限於四馬路一角才看得見了,所以不談。
櫳翠庵品茶
\/黃裳\/
茶是人人都吃的。可是不一定人人都說得出吃茶的道理。茶成為“開門七件事”之一,可見它和人民生活關係之密切。但這七件事中,隻有茶曾經有人給它寫過一部《茶經》。這也是不平常的。中國有《茶經》,日本卻有“茶道”,這正是後來居上了。清雍正中陸廷燦作了一部《續茶經》,是就唐代陸羽的原本重加補輯之作,凡三卷。共分十類: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末附茶法一卷,這是一部內容豐富、編次有法的集大成的撰著,在“九之路”中首先列出了“茶事著述各自”,自唐陸羽《茶經》至清佩文齋《群芳譜茶譜》,共七十二種。當然還有漏略,但即此也可說是洋洋大觀了。照例底下還有詩文略。當然不過是稍加點綴而已。其實是收不勝收的。古今人詩集中誰沒幾首品茗的詩呢?如果今天要就陸氏書續加補輯,隻此詩文一略,沒有幾十百萬字怕就收容不下。當然這裏不過是說說而已,無此必要也少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有一篇文字應該是例外,那就是曹雪芹寫的“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這是《紅樓夢》的第四十一回,作者總共不過花了一千二百字的篇幅,可是品茶的全過程都細細地寫到了,不隻是寫吃茶,同時還用輕盈準確的彩筆點染了人物,一顰一笑,都活生生地凸現出來。語言中充滿了機鋒,沒有一字一句是可有可無的。表麵看去,不過是閑閑寫來,細加琢磨,知道這實在是精心結撰的。《紅樓夢》中這一類精妙的片段是很多的。它們都可以獨立成章,但又是整體的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這就有些像戲曲裏的折子戲,隨便什麼時候都是可以抽出來獨立欣賞的。
櫳翠庵的一幕出現在賈母帶了劉姥姥遊園火熾熱鬧大段故事的結尾處。濃墨重彩如火如荼的描繪中忽然投入清幽淡遠的一筆,不但增加了文情的跌宕,也協調了全篇的節奏。正如盛宴之後端上來的一碟泡菜,是可以起清口的作用的。
賈母帶了劉姥姥與眾人,到了櫳翠庵中,提出要吃茶。這以後妙玉的語言動作,就都從寶玉的眼中寫出。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菜盤,裏麵放一個成窯五彩泥金小蓋盅,奉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
從這簡單的問答中,就點出了主客都是品茶的行家,並涉及了茶的品種與烹茶用水,這兩處在《茶經》中都列入重要的項目,各用專章加以論述。此外就還有“茶之器”,妙玉給賈母專用的成窯五彩蓋盅,給眾人用的一色官窯脫胎填的蓋碗,還有拉了寶釵黛玉吃體己茶時所用的茶器,都是為茶人所重視的,難怪作者要花力氣來細工描寫。宋江在潯陽樓上稱讚說“美食不如美器”,在這裏道理也是一樣的。
妙玉給賈母和眾人所用的茶器是實寫,給寶釵、黛玉、寶玉所用的可就有些玄虛了。給寶釵的一隻,杯旁有一耳,杯上鐫著“瓠爮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玉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另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鎊著“點犀盉”,則奉與黛玉。這些隨筆點染,不能不使人想起秦可卿臥室裏的古董陳設。這當然都出於作者的虛擬。兩者用意並不相同,櫳翠庵中品茶與可卿房中睡,到底寫的不是同一類的故事。
《紅樓夢》中寫妙玉,筆墨不多可是多半與寶玉有牽連。算來隻有寶玉向她乞紅梅;寶玉生日,她投了“檻外人妙玉恭叩芳辰”的帖子,都是虛寫,妙玉本人並未出場。還有就是凹晶館聯句由她出來收場,那是與黛玉湘雲有關的。從前麵兩筆虛寫中,也已暗點了妙玉對待寶玉的感情、態度。這一回櫳翠庵品茶,才是正麵的妙玉本傳。她因劉姥姥吃過一口,就嫌髒不要了成窯茶杯;但卻用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鬥,斟茶給寶玉。來吃體己茶的三人中,寶釵黛玉是客,寶玉的關係又自不同,寫得自然,但又刻露。寶玉卻不知足,說什麼“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子。”不知道寶玉是不是真的不理會妙玉拿他當作“自己人”,才拿自己日常用的茶鬥給他使,因此而引來了妙玉的反駁,“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難道這隻是談論茶具麼?
在這一節文字中,妙玉對寶玉時時加以調侃、譏嘲,毫不假借,但口氣中又處處露出非比尋常的親昵,這與對待寶釵、黛玉的態度也有分明的差異的。她笑寶玉要吃一海,說:“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這裏所說,正是品茶的精髓,寶玉“細細吃了,果覺清淳無比”。輕輕一筆,卻將品茶的趣味全然寫出了。
妙玉心中的寶玉,在六十三回中單借邢岫煙之口點了出來。寶玉因接到妙玉“遙叩芳辰”的帖子,想不出怎樣回複,正巧遇見並告訴了岫煙。
岫煙聽了寶玉之話,且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麵,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午竟給你那些梅花……”細細打量寫得深入而突兀,難道她是初見寶玉麼?岫煙是妙玉的舊交知己,從她口中的一番話,可不就說出了妙玉心目中的寶玉麼?至於在櫳翠庵中妙玉正色對寶玉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實在說得極妙,也正經得好。試想,寶玉又哪能有機會自己一個人闖到櫳翠庵來討茶吃,妙玉又哪裏有機會親手給寶玉烹茶。說來說去,實在隻有感謝寶釵和黛玉,當然也就不能不領她們的情。不隻寶玉這樣說,妙玉是也讚成的,“這話明白”。文章寫到這裏一瀉而下,入情入理,但不細讀恐怕就很難領略隱含在小兒女口角中的微妙涵義。
這一節品茶文字,是議論烹茶用水而結束的。黛玉隨口問:“這水也是舊年的雨水?”卻引來妙玉的一大段討論:
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的輕淳,如何吃得?”
《續茶經》“五之煮”部分幾乎都說的是煮茶用水。可見正是茶人極為重視的,中國有那許多名家,也都是因烹茶而得名的。也間有說到用伏中雨水,用缸貯西湖水的。謝在杭說:“惟雪水冬月芷之,入夏用乃絕佳。”是僅有的使用雪水的記錄。不過隻是一句話,遠不及《紅樓夢》的盡興一寫,來得筆酣墨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妙玉對黛玉的批評,竟自如此不留餘地。《紅樓夢》寫黛玉,是連一半句奚落的話也經不起的。這裏卻用“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一句話收束,這和前麵妙玉的“冷笑”,都是少見的特筆。難怪有人說妙玉是黛玉的影子,甚至說黛玉本是妙玉。這中間是有消息可尋的。《紅樓夢》小說,書中保留了大量封建社會晚期風俗習慣的真實記錄,其價值不下於正史或野史,也許更加翔實而生動。這品茶的一章就是好例,又因為它是偉大的小說,在事實的鋪陳中處處不離人物性格的刻畫,因之也就更為可貴。這就是我覺得續寫《茶經》時千萬不可遺漏了這一節好文章的理由。
陸羽茶山寺
\/曹聚仁\/
上環德輔道(香港)中,有一條橫街上,有家陸羽茶室。在香港說,這家茶室的茶最好,也最貴;至於陸羽自己來喝,怎麼說,我就不敢說了。廣州也有一家陸羽茶室,規模很大。不過,我知道陸羽其人,卻在二十多年前,旅居贛東山饒,城北有茶山寺,陸羽隱居之地,寺有陸羽泉。當年,我很淺陋,以為陸羽著《茶經》,總是一個隱士,其實不是,他是中國第一個偉大農民藝術家。
陸羽字鴻漸,他是無父無母的棄兒,真的“不知何許人也”,複州(湖北沔陽)競陵僧積公收留了,撫養在寺中,自由叫他做些掃寺地、潔廁僧、踐泥汗牆的賤務,還叫他牧三十隻牛。客人來了,他就掃葉烹茶奉客。他聽著和尚念經,也就慢慢識些字。有一回,向一位讀書人請教,那人送他一篇張衡《兩都賦》,他實在念不下去,隻好呆呆地看著,喃喃作音,好似誦讀著的,這個可憐的小和尚,樣子既難看,又帶著口吃的毛病;積公要他走向佛門,他卻馳騖外道。師徒竟爭辯了好幾回,積公發怒了,把他關在寺中,專做砍柴的苦工,派寺中和尚看著他。他一麵做工,一麵心記文字,灰心木立,過目不動手。那和尚說他懶惰,鞭他,罵他。他嗚咽流淚,那和尚又怪他記仇在心,又鞭他的背,打得那竹條都斷了。這麼一來,他便決意出走了。
這位小和尚,離開那禮佛誦經的小天地,跳向出將入相的花花世界。他投奔一位替皇家演戲的伶工,那時,那位三郎皇帝是個大戲迷,朝野伶工結黨引類,頗有聲勢(伶黨在晚唐是件大事,也是一個和政治有關的集團)。陸羽讀書雖多,自己雖不會演唱,卻有戲劇創作、導演天才。他就替那位伶工編寫了三本參軍戲,自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戲。有一回,宜昌有一場大宴會,邑吏找他做導演(伶正之師),演出非常精彩。那時河南尹李齊物也在場,大為讚許,收他做弟子,教以詩歌,這才完成了他的文藝修養。那幾年,崔國輔出守竟陵郡,陸羽出入門庭,遊處三年,他的戲劇修養也已成熟了,那時,還隻有二十七八歲。襄陽太守李憕送他一匹白驢、一頭烏梨牛,盧黃門侍郎送他一部《文槐書函》,那時,他已經成為文士的寵兒了。他可能進入宮中,做過唐明皇的導演,可是,“漁陽鼙鼓動地來”,明皇西奔,他就逃難到江南來,隱居烏程杼山妙喜寺,和當時的文士顏真卿、張誌和、皇甫湜、蕭存輩都有親密往還,而一代高僧皎然乃是他的至交。於是,積公當年隻怕他慕了外道,而今他周曆繁華,備經世變,官場本是戲場,他還真反璞,有出世之想。(陸羽曾著《教坊錄》,記宮中伶工生活,又作《四愁詩》,《天之未明賦》,感激之時,行哭涕泗的。)
陸羽三十以後,過的遊方僧生活,遊蹤所及,品評天下名泉,許無錫惠泉為天下第一泉,濟南趵突泉為天下第二泉,杭州龍井虎跑泉為天下第三泉。有好泉才有好茶,有好茶才顯得好泉,那橫街上的陸羽茶室,說來說去,就缺少一個“天下第四泉”。
泉水既已停當,才攤得開陸羽《茶經》若問茶山寺內的陸羽泉是天下第幾泉,這話也很難作答,因為俄我說那無名泉是天下第一泉,陸羽也壓不到第二去的。評品好茶,一般人脫口而出,說是“龍井”;這隻是現代人的想法。宋歐陽修說:“兩浙之茶,日鑄第一。”王龜齡說:“龍山瑞草,日鑄雪芽。”前人就有前人的看法。那位喝茶專家張宗子,他找了一批徽州佬,到日鑄,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鬆蘿。他用別的泉水泡了,香氣不出,用禊泉來泡,隻是一小罐,香又太濃鬱。他就加了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侯其冷,旋以滾湯衝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他稱之為蘭雪,與鬆蘿並駕。鬆蘿乃皖南名茶,猶令今人之稱龍井也。前幾年,我們遊廬山,買了雲霧茶;這又是晉唐人們讚許的山品好茶,無論黃山雲霧或廬山雲霧,這“雲霧”二字正是好茶的自然條件。
世間的極品好茶,陸羽當年隱居贛東,不知可曾喝到過?他那時期,怕的這兩株茶名還未茁出。其他在閩北建陽武夷山,我曾到過那兒,卻不曾喝過。我相信香港三百多萬善男善女中,喝過那株名茶的,不會超過五個人。從武夷宮入山,遠遠看見的是懸崖,那兒是古代方外人修道之士,崖山有茶樹老幼兩株。層崖泉水浥汪,茶樹賴以榮長。孟春抽芽,崇安縣府派兵守護。及時采摘焙製,約可得一斤上下,這都是貢品;大概林森任主席時,可得二兩,陳儀省主席可得二兩,蔣委員長可得四兩,崇安縣長可留二兩,刹中方丈可得二兩。這便是有名的大紅袍。我看陸羽生在現代,也不會有他的份兒的。(有人喝過方丈的大紅袍,說:方丈出一小瓶,啟塞有幽香出,以銀匙調茶末四匙,細如粉;水初沸,紋起若蟹眼,即注於盞,裹以斤,約三分鍾,去斤,又二分鍾,啟蓋,清芬四溢,注茶於杯,飲之,先苦而後甘,香濃味鬱,齒舌生津。他的感受如此。)
我到了武夷山,喝不到大紅袍,心中毫無惆悵之意。有一回,上龍門(這是黃大仙修道的龍門,不是洛陽的龍門,也不是山西的龍門),山中農婦烹苦丁茶相饗,葉粗大如大瓜片(茶名),其味清甜,有如仙露。又有一回,從南澗回新登,也在山岡上喝了苦丁茶,比之雲霧、龍井、不知該放在什麼品等,但我一生感受,卻以這兩回為最深刻。周作人先生五十自壽詩:“且到寒齋吃苦茶”,若是“苦丁茶”的話,那真是一種享受了。
東南各地,到處都有好茶;前幾年,碧螺春初到香港,並不為海外人士所賞識。這是上品名茶,品質還在龍井之上,我住蘇州拙政園時,一直就喝這種本色的茶葉。(龍井的綠葉乃是用青葉榨汁染成的,並非本色。)潮州人喝的鐵觀音,福州的雙熏,都不錯。隻有祁門紅茶,雖為洋人多喜愛,和我一直無緣。這一方麵,我乃是陸羽的門徒。
清泉佳茗的條件具足了,餘下來的“東風”是“茶具”。好的茶具,不是玻璃,不是浮梁瓷器,而是宜興紫砂壺,要積古百年舊紫壺,才把好茶好泉的色、香、味都發揮出來。
古今談茶的,實在隻是談泉水,陸羽茶室的老板,隻能皺眉歎氣,因為查實老板所想的和陸羽所說的完全兩件事。平心而論,陸羽茶室的龍井,比較還過得去,至於鐵觀音,那就比潮州館子差得遠了(紅茶加糖加檸檬,那就根本不是吃茶,不在談茶之列)。張宗子笑那些俗人(當然也有雅士在內),會說“濃熱滿三字盡茶理,陸羽經可燒也”的蠢話;他的朋友趙介臣,喝久了張家的茶,才知道“家下水實進口不得,須還我口去”。這都是趣事。我有一位女生,她笑我不喝咖啡,又說:“茶會有什麼兩樣?解渴就是了。”我一言不發,過了一年多,她忽然對我說:“茶自有好壞,我家的茶,實在喝不得。”
茶並非自古有之,不過晉唐以後,上大夫講究茶道的,頗有其人。唐趙璘《因話錄》,記他父親性尤嗜茶,能自煎,對人說:“茶須緩火炙,活水煎。”所以,宋蘇東坡有“活水還須緩火煎”之句。何謂活水?李時珍說:“活水者大而江河,小而溪澗,皆流水也。其外動而性靜,其質柔而氣剛,與胡澤陂塘之止水不同。”香港的水,都是止水,不管怎麼消毒,用以煮茶,總是差一大截。陸羽的頭等功夫是品泉,雖是天下第一第二,難以為據,他所品的惠山泉、趵突泉、虎跑泉,以及茶山寺的陸羽泉都是活水。他做小和尚時期,就是掃葉枝煮水,在火候上最有功夫,這才夠得上著《茶經》的。
考究茶道的,自有千千萬萬人迷成癮的,在筆下寫得妙的倒以張宗子為第一(明末清初,浙江紹興人)。他的友人指引他到南京桃葉渡去找閔老子討茶喝。那老人推三卻四,他就一味捺著性子賴在那兒,閔老子終於自起當爐,烹茶給他喝。他辨別得所烹的是閬苑製法的羅蚧茶,辯別得出遠來的惠泉,辨別得羅蚧的秋采與春茶,閔老子許他為生平所遇見精於茶道的人。這位茶迷的人,他曾經千裏外從無錫運了泉水過江,被蕭山腳夫笑為傻瓜;也曾發現了王羲之的褉泉以及陽領玉帶泉,為士流所讚歎。他確乎分別得出是誰家誰家的井水,於會稽陶溪、蕭山北幹、杭州虎跑那些名泉意外說出短長來。
當然,我不是陸羽的信徒,也不想做閔老子的知己;有人問我:泉水怎麼才是好呢?我說:“一個甜字足以盡之。”湖北的蘭溪,我未到過,昨讀蘇東坡的《誌林》,才知道黃州的蘭溪,也叫沙湖,蘇氏有《遊沙湖小記》。他說他們同遊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裏許,有王逸少(王羲之)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可見我說的一個甜字,並不很錯。我的外家,在劉源,其祖先移居其地,本名桃源,也是桃花之源之意。我到外家去,老實不客氣,請舅母他們,溪水泡茶放糖(外家對我特別客氣,總是泡茶加白糖的)。他們問我為什麼,我說:溪泉實在夠甜了。
二十年前,我曾在劉源村南二裏許,買了一口井,井泉之甜美,我以為在虎跑,彙泉之上,隻是陸羽、張宗子蹤跡未到,有如浣沙溪上的西施呢。
龍井寺品茶
\/韓少華\/
北京城大小茶葉店裏難得見著龍井,這可是有些日子的事情了。
還在我自幼喝茶就雜。凡紅、綠、花茶,烏龍茶,沱茶,以至高末兒,老梗兒,都來者不拒。不過,既生在京裏,日常解渴倒是離不了京華茶,如“張一元”老茶莊的“香片”之類。有時候親友們捎些個西湖龍井、武夷肉桂或是洞庭碧螺春,就往往要等來了客,才陪著嚐嚐。以至於擱得久了,竟味同蘆藿了,也是有的。所以聽說龍井脫銷,倒也沒怎麼留意。
去年底,有個杭州的讀者朋友,不知怎麼得知我祖上原屬浙籍,就寄來一筒龍井,附言說是“一級成色”,“遐時無妨品一品”。等我把茶沏了,斟上了,喝下去了,也沒覺出什麼了不得的味道來。心想,不是北京水質的過,就是我這個“京籍浙人”口味上早已木得可以了。至於“品一品”麼,依然不甚了了。
記得那年登莫幹山,就試過劍溪水沏的蔭山烏龍;後來遊無錫惠山寺,又嚐過“二泉”泡的大葉兒炒青;去年的伏天裏,還在扯過黔南小鎮羅甸的時候,蒙主人好意,給我們一夥子喉嚨裏冒著煙兒的趕路人,燒了剛從苔岩底下汲來的清泉,沏了一大壺都勻毛尖……可細想這兒遭兒跟茶的緣分,要麼好茶缺好水,要麼名泉陪了俗葉子,要麼茶也好,水也好,卻幹脆就為了個解渴。隻是一年前立春之後兩天,在西湖龍井寺那回,仿佛才隱約著沾了沾那個“品”字的邊兒。
那天,一場春雪過後,又續上了雨絲兒。冒著雨沿湖走去,還沒到龍井寺,就漸漸覺出一陣子爽人的氣息,挾著澗底崖頭的鬆、柏、烏柏、冬青交融成的滿山翠色,都撲著臉兒迎了來。轉過山腳,又聽得澗水從好一片山茶叢底下經過。拾級而上,才到了青岩環護著的龍井泉邊。隻見泉水從岩口裏湧落,積成一凹清潭,靜的跟凝住了似的。潭麵上緩緩蒸騰著淡淡的、輕輕地暖煙,讓人疑惑那泉脈裏真地含著地母懷裏頭的溫存。向潭的深處看去,不但見著了水底細細的苔痕,還從那一片又一片苔茸靜如沉碧的光景裏,覺出了潭水的凝重。
這一潭水裏,不見魚。
不知道過了多久,抬頭四下裏一看,見山間一片青森森的,才猛覺出輕寒襲麵,周圍也不見個人影兒。想到這麼一大片潭光煙景都歸我獨享了,心上頭一時竟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傍著龍井潭,又流連了好一會兒,才進了古寺的中庭。仰望正殿五間,隔著明窗也不見裏麵的莊嚴法相。佛殿似早已改作茶室了。進了殿門,又不見一個茶客,隻得就近揀了個臨窗的小桌子落了座。略一回顧,還沒等我開口,就從那邊窗下灶台旁早迎過一位老阿嫂來,見她含笑捧著個小巧的紫砂秋柿壺,並一隻細釉子素白瓷掛裏兒的紫砂枇杷盞,都輕輕兒安放在桌麵上;放妥帖了,又微微一笑,說了句“難得好興頭,就嚐嚐梅家塢的吧”,隨後轉身道灶台那邊,忙著自己的事情去了。
一對叫不上名目的小山雀,穿過雨絲,並著膀兒落到殿簷子外廂那棵老冬青上,躲到密密的枝葉間去;依稀見它們一邊抖了抖翅子,一邊頭靠了頭,輕音慢調,你言我語起來,這倒讓我心頭不免生出一點兒憾意:隻聽得鳥語,卻沒等上領略花香;這趟西子湖,來得似乎急躁了些……
估摸著壺裏的葉子正漸漸舒展著,就淺淺地斟了半盞——見那茶色麼,隻得襲用前人拈出的“宛若新荷”幾個字形容;也心領;餓紫陶杯偏掛上一層素白釉子裏兒的那番美意。等舉著茶盞到唇邊,略呷了呷,隻覺得淡而且清腑,不同於祁紅那樣一落肚就暖了個周到;隨後,有細細呷了一呷,這才由心縫裏漸漸滲出那麼一種清醇微妙感覺來——哪怕你是剛從萬丈紅塵裏騰挪出半側身子,心裏頭正窩著個打翻了的五味瓶兒,可逆一腳跨進此時此地這情境中來,舉盞三呷之後,也會覺得換了一掛肚腸似的;什麼“滌濁揚清”、“回腸蕩氣”一類話頭,早已丟了用場。你或許壓根兒也無緣玩味龔定庵“自家料理腸直”的句子,可逆此時會覺得出,在這雪後雨中的龍井寺,任憑這窗下灶上煮熟了的龍井泉泡泡開了的龍井茶,經三呷而入腹,就把你的百結愁腸給料理得舒活起來——說的直白些,那可是連老妻幼子都不一定撫弄到的去處呢……哦,記得《說文解字》段氏注裏有“三口為品”的意思。既然“三口”之數已足,好歹也算把個“品”字給湊了齊整了,何況窗下茶灶頭的款款的沸聲,簷前綠葉間的綿綿的情話,乃至那一潭的暖煙,滿山的寒碧,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兒地融進手掌心上這小半盞清茶的幾許氤氳裏來了呢。
茶盞,就這麼半空著,我竟不敢也不忍斟第二盞了;縱然那些品茶品煙的裏手們常說,“煙嚐頭口,茶飲二道”,也隻得……
我簡直無從知道此後還能不能機緣得再。即便有機會再遊這古寺,再品一品這名茶,怕也難溫今日這番情韻了。固然這古寺長存,清泉長在,名茶也是長久備於此處的,似乎並不難重聚;可這雪後的微雨,這雨中的輕寒,這輕寒微雨中籠罩著的暖煙冷翠,以及這簷前的嬌語同這窗下的炊聲所相互溶融而出的好一片恬靜清空,怕是我此生此世絕難再遇到的了——更何況這一切竟是盡由我一個人獨占獨享的呢!
等我放下茶盞,舍下這半壺的荷色;等我起身離去,也沒敢略一回眸;等我出了寺門,迤邐到山路轉折處,才回頭想再望一望那半山風物的時候——目光卻被好一脈幽香挽在了一棵披著雪絮的山茶跟前。就這一瞬間,隻見枝頭竟綻出些似含羞又似含笑的花骨朵兒來。這就把我在寺裏那點所謂“僅得鳥語,未領花香”的遺憾,也給補償個圓滿周詳了;也就在這一瞬間,我竟肅然,惶然,回不轉身子,挪不動腳步,隻覺得一陣輕輕的戰栗掠過了心頭……
莫非……莫非這人生所絕難企及的境界,或者叫做人世間的無憾之境,給人留下的原就是因驚悚乃至敬畏而生出的心靈的震撼麼?
匆匆回到北京,正遇上龍井脫銷,仿佛也沒引起什麼感觸。或可謂“曾經滄海”了吧……後來偶然從一位前輩藏書家那裏,揀出了明人田藝蕻的筆記《煮泉小品》來,不禁又懷幾許敬畏,把其中述及龍井泉、龍井茶的字句,隨手抄下了這麼幾行:
今武林諸泉,惟龍泓入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
又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其地產茶,為南北絕品。
而那天從龍井寺下山,到茅家埠頭搭船時候,蒙同艙一位老者告訴,說龍井寺偶爾拿出的梅家塢茶,是杭州人也難得嚐到的;至於梅家塢麼,老者說,那地方正處於老龍泓山麓的陽坡上——未經古籍印驗,那天所享即為“絕品”,讓我難免又是一驚……
記得當日離龍井寺已漸黃昏,雨複為雪。滿湖裏雪落無聲,那老者也不再言語。艙間更隻剩了些個空寂,也可危坐舷邊,任小船向著“平湖秋月”那邊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