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裏當然更有不錯的茶。這是一家茶藝館,靜靜地坐落在街市的一隅,鬧中求靜,現代中溯回古典。從外麵看,雕窗畫屏,飛簷重樓,很古風的徽式建築格式。及至登堂入室,迎門的茶台上,清一色高檔茶盒,黃山毛峰、西湖龍井、君山銀針、鐵觀音、碧螺春、太平猴魁等等。即使是室內,也置放著幾十盆一人多高的觀賞植物,綠葉生姿,青藤纏絡,真個讓人能聞到高山佳茗的芳馨!劉禹錫詩“木蘭墜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正合這種情境。上得樓梯,所見皆為雅室格局。高人字畫懸壁,桌榻幾案之旁,多陳列古色陶瓷大花瓶,連光線也是柔和雅致的……不待聽琴啜茗,就有一種穿越時空的年代感及鬱鬱蒼蒼的文化感將你襲裹圍攏了。
先前讀董橋的《下午茶》,以為喝茶最宜下午時光,及至進了這種茶室,心頭一片寧靜,時空的概念是淡漠得很遠了。這裏的一桌一幾一杯一盞、一花一草無不充盈著文化的底蘊,你會覺得,在這種境地裏獨坐靜思,真是再好不過了。
成都文殊院品茶
\/鄭啟五\/
八月,瓜果飄香的烏魯木齊。驟增的台灣遊客使烏市直飛廈門的機票大為吃緊。無奈中我隻得先飛成都,幸運地滯留了三天。迫不得已多花了數百元,卻滿足了對蜀都古城的一往情深。加之近年來我嗜茶日深,品八方珍茗已成本人如日東升的趣好。四川的“蒙頂甘露”、“峨嵋毛峰”色翠綠、味醇爽,皆乃我神往已久的茗中佳人,如今也算有緣千裏來相會了。同行的有昆明的老吳,兩人一同下榻市中心人民路上價廉的航空招待所。老吳是個“老成都”了,如數家珍地一一列舉了此地必遊的名山名寺。後來我買了旅遊圖,圖上所繪與老吳所言不二,這樣我一下便擁有了“有聲”與“文字”兩種版本的行動參謀。
遊蹤極廣的我開始對遊點采取了“向著特點開步走”的方針。眼下幾乎到哪裏也少不了山與廟,千篇一律的石徑,大同小異的泥塑菩薩已令我興味索然,有時近乎扛著“完成任務”的心態,去為大山包流汗,去與諸神像照麵!忍無可忍,唯有謝絕一切缺乏個性的名勝。
“武侯祠”是值得去的,畢竟《三國演義》中的許多文字變成了磚石,砌成方方塊塊真真假假曲曲彎彎沒有懸念的章回。和平的陽光明媚得使誰都有雅興一賞戰爭留下的景觀,而如今正在上演“新三國演義”的波黑難民,當是沒有這份閑情與遊趣的。
“杜甫草堂”也值得一看,目睹著這位詩聖如今下榻在如此富貴的宅院,怎麼吟哦出《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又怎麼寫得下《石壕吏》戰亂中拉夫抓丁的淒然。
天地悠悠,現代化中的成都早已脫胎換骨。千年不變的唯有那“茶園”——各處古跡名勝必設的要津,天府百姓長飲不醉的老巢。蜀國非南國,連國語也稍有差異:扁食(餛飩)曰“抄手”,已讓我文盲了一回;這“茶園”亦非八閩大地上植茶的田園,而正是我渴求無門的吃茶樂園。耳聞目染這“又一村”的“內涵”,唇未沾茶,身心已墜入其間:竹椅橫陳,茶客臥飲古今;碗蓋水煙嫋嫋,口口神品人間太平。
“文殊院”老廟我原先是不去的,可“有聲”版的“導遊指南”力勸,說它占地麵積大,創建於隋朝,近幾年增修的塔、殿、亭、廊便是特點。我一聽怒從心起,這是什麼屁特點,把營建這些假古跡的銀兩拿去蓋學校該有多好!怒火一熄,又覺偏激得過火,雙足便在矛矛盾盾之中勉強順從了“文殊院”近乎廣告的說辭——“鬧市淨土”的誘引。
與上班的人流一同擠車,一擠擠到了文殊院的路口,四麵八方而來的善男信女正源源不斷地彙入院門。我不慌不忙先在門外填了碗牛肉麵,然後購門票五角信步而入。隻見殿宇重重,眾香客三叩九拜,煙霧繚繞,竟模糊了自己的所在:兩年前無錫的開原寺,一年前承德的普寧寺,八年前福州的鼓山寺,……或從小為鄰的廈門南普陀寺,寺寺莫不如此!我長歎一氣,頓生悔意,來錯了!
既來之,則安之。寺的左邊是一大片園林,小橋流水,綠木扶疏,對我這佛門的門外漢而言,佛門最大的善舉莫過於綠化並保育了寺廟周遭的環境。要評種草植樹的先進單位,工農兵學商們大概都不是和尚的對手。佛家弟子借助了泥菩薩的神力,疲軟了多少罪惡的斧鋸!
前來園林中打太極拳和練香功的,以及讀書看報的老人極多。你拜你的佛,我健我的身,大路朝天,一個半邊!芸芸眾生,各有所需,各有所喜,各有所信,此理在文殊院濃縮成透亮的一滴。
叩頭的叩畢了,打拳的打累了,練香功的也不再神乎其神地吮吸著來自天外的奇香,還有我這樣東張西望,心術不正之徒也看乏了眼睛,最終都心靈有約,涓涓向著寺院後側集結,後側是那缺不了的茶園,一個規模極大的茶園。
文殊院茶園布下的竹椅陣陣容雄威,“露天八卦陣”置於庭院,“室內方陣”安於齋堂,另有“長蛇陣”見縫插針地列在走廊上。任它風雨和陰晴,管它秋夏與春冬,閑適的茶園橫陳於不敗之中。
千張竹椅千位客,茶園充滿了活力和生機,茶客偶爾變換著坐姿,竹椅四下吱扭有聲一如綠野秋蟲的吟唱。椅間遊走的腳是添水的茶園夥計。他一停步一抬手,沸水一注便從天而降,瞬息之間一汪翠色的茶湯含煙泛珠,正好齊了杯沿,且滴水不溢!四川百姓尊稱其為“茶博士”——學位之極峰既飽含了對傳統一絕由衷的敬重,也不乏茶人的風趣與親和。竊以為茶湯養人,亦修出人儒雅的德行。不知君以為然否?
茶園的中樞是茶房,位於庭院和齋堂的結合部,那老舊的茶房裏木櫥、銅壺、灶台以及櫥內那一溜一溜的白瓷蓋碗,聯手營造著陳古的香色。唯有那直挺挺躋身其間的消毒碗櫃,力挽欲行倒流千年的光陰。茶房牆壁上懸著張黑板,告示茶的等級與售價。茶全是花茶,成都人喝花茶,簡直成了“萬人一茶”的極端。但其花似乎不像福州的茉莉花香得那般“喧賓奪主”,而是尤如小媳婦在一旁香得有分有寸,讓蜀中的蒙頂、峨嵋、青城等各山的“綠茶好漢”沸沸揚揚地喧嘩著醇爽回甘的主旋律。茶園中以茶會友的大有人在;自帶點心,以茶代餐的,更不乏其人。點心大至包子油條,小至花生米怪味豆,不一而足。老人們雙目半閉,攤坐在大靠背的竹榻上,慢斟細嚼,好一派低消費高享受的早茶樂!而在我這員“川外漢”的眼中,天府“茶配”最為精彩的當屬合川核桃片了。其形似雪片糕,但“雪片”上麻點散布。妙就妙在這麻點乃超薄的核桃仁,它入嘴即化,口感中分明已掠過一股甜涼與酥暢。
文殊院茶園蔚為壯觀的“飲茶族”部落以老者為主,而老者中老婦的比例則神氣活現地超過一半。她們三五成群,人手一盅蓋碗茶,個個朗聲笑語,在茶園的齋堂中尤顯聲勢。這裏真該賦予“霞光”以新的釋意:那是人生的黃昏與自然的早晨擁吻時溢出的神采!
我入園隨俗,仰靠在竹椅上,瀟瀟灑灑當一回成都人。雖與“左鄰右舍”脈脈不得語,卻共享著這溢滿茶香的晨光。我從飲著奶茶的烏魯木齊飛到品著花茶的天府寶地,又將飛回呷著烏龍茶的廈門特區。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嗜茶之國,華夏乃天底下最大的飲茶樂園。
修身養性醒腦明智的神州茶文化滋養著禮儀之邦億萬百姓的心平氣和,也澆鑄了九州繁榮與發展堅實的基本。
緊挨著茶園的“千佛和平塔”鐵鑄的塔身直指天穹,晨風不時把塔下繚繞的青煙拂入我的鼻腔。“香火為誰而燃?”這一突如其來的問號一下鉤走了我的茶之魂,於是昨晚電視裏國際新聞來自波黑的鮮血又在眉眼中淋淋滴答了!多少殘腳斷臂凸顯著戰爭的橫蠻,多少老人和女人驚恐的眼睛渴求著生存……以訴諸武力解決爭端則爭端高懸而生靈塗炭!
我默默舉起這一盅碗蓋茶,讓茶汽嫋嫋飄升的熱息也隨周遭滾滾青煙一同飄向遙遠……
文殊院品茶,品出了點新感覺。
水鄉茶居
\/楊羽儀\/
在廣東水鄉,茶居是一大特色。
每個村莊,百步之內,必有一茶居。這些茶居,不像廣州的大茶樓,可容數百人;每一小“居”,約莫隻容七八張四方桌,二十來個茶客,倘若人來多了,茶居主人也不心慌,臨河水榭處,灣泊著三兩畫航,每航四椅一茶幾,舫中品茶,也頗有味。
茶居的建築古樸雅致,小巧玲瓏,多是一大半臨河,一小半倚著岸邊。地板和河麵留有一個漲落潮的落差位。近年的茶居在建築上有較大的變化,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結構,也有磚木結構的,而我卻偏好竹寮茶居。它用竹子做骨架,金字屋頂上,覆蓋著蓑衣或鬆樹皮,臨河四周也是鬆樹皮編成的女牆,可憑欄品茗,八麵來風,即便三伏天,這茶居也是一片清涼的世界。
茶居的名字,舊時多用“發記茶居”、“昌源茶室”之類字號。現在,水鄉人也講斯文,常常可見“望江樓”、“臨江茶室”、“清心茶座”等雅號。
舊時的水鄉茶室,多備“一盅兩件”。所謂“一盅”,便是一隻鐵嘴茶壺配一個瓦茶盅。壺裏多放粗枝大葉,茶葉味澀而沒有香氣,僅可衝洗腸胃而已。所謂“兩件”,多是粗糙的大件鬆糕、芋頭糕、蘿卜糕之類,雖然不怎樣好吃,卻也可以填肚子,幹粗活的水鄉人頗覺實惠。現時,水鄉人品茗,是越來越講究了。茶居裏再也不見粗枝大葉,鐵嘴壺也被淘汰,換上雪白的瓷壺。櫃台上陳列著十多種名茶,洞庭君山、雲南普洱、西湖龍井、英德紅茶……偶有一兩種大眾化的,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紅了。至於那“兩件”,也絕非粗品,而時興“幹蒸燒賣”、“透明鮮蝦餃”、“蛋黃魚餅”、“牛肉精丸”之類,倘要填肚子,也很少吃糕,而多取“荷葉糯米雞”了。在那“史無前例”的年月,因為《愛蓮說》的作者是士大夫,於是“糯米雞”外麵的荷葉也被取消了,糯米飯中裹的也不是雞肉而變成了豬肉,“糯米雞”變成了“裸裸糯米豬”。現在,水鄉茶居的糯米雞,不但恢複了傳統的荷葉包裹,而且糯米飯裏頭的確裹著雞肉,還拌以蝦米、冬菇、雲耳等珍品,色香味均屬上品,百啖不厭。
水鄉人飲茶,又叫“歎”茶。那個“歎”字,是廣州方言,含有“品味”和“享受”之意。不論“歎”早茶或晚茶,水鄉人都把它作為一種享受。他們一天辛勤勞作,各自在為新生活奔忙,帶著一天的勞累和溽熱,有暇“歎”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緊張生活的一種緩衝。我認為“歎”茶的興味,未必比酒淡些,它也可以達到“醺醺而不醉”的境界。
“歎”茶的特點是慢飲。倘在早晨,茶客半倚欄杆“歎”茶,是在欣賞小河如何揭去霧紗,露出俏美的真容麼?瞧,兩岸的番石榴、木瓜、楊桃果實,或濃或淡的香氣,滲進小河裏,迷濛、淡遠的小河,便如傾翻了滿河的香脂。也許,是看大小船隻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搖櫓揚帆來去,看榕蔭、朝日及小鳥的飛鳴吧!倘在傍晚,日光落盡,雲影無光,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的暮色裏,船上人的吆喝聲漸漸遠去,河麵被一片紫霧籠罩。不知不覺,皎月悄悄浸在小河裏……此境此情,倘遇幽人雅士、固然為之傾倒,然而多是“卜佬”的茶客。他們“歎”茶,動輒一兩個小時,有如牛的反芻,也是一種細細品味——不是品味著食物,而是品味著生活。
一座水鄉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繪”。茶被“衝”進壺裏,不論同桌的是知己還是陌路人,話匣子就打開了。村裏的新聞、世事的變遷、人間的悲歡,正史的還是野史的,電台播的大道新聞還是鄉村小道消息,全都在“歎”茶中互相交換。說著,聽著,有輕輕的歎息,有嗬嗬的笑聲,也有憤世嫉俗的慨歎。無怪乎古時柳泉居士蒲鬆齡先生要在泉邊開一小茶座,招呼過往客人,一邊“歎”茶,一邊收集可寫《聊齋誌異》的故事了。
在茶居裏,也有獨自埋下頭,靜靜地讀完一張《羊城晚報》的人,讀著,讀著,突然拍案而起,驚動四鄰。他們評論著、歎息著、讚揚著……更多的議題則是農村經濟政策的不斷落實,正像水鄉人的兩道濃眉越來越舒展一樣。茶客們“歎”著茶,便心碰心兒,誰個養了多少頭奶牛,年產量多少;誰個治木瓜害蟲有特效藥;誰個萬元戶聯合起來給窮隊投資,幫助窮隊改變落後麵貌……茶越“衝”越淡了,話卻越說越濃。一樁樁事兒,就在“歎”茶中經過“斟盤”而“拍板”了。這時,茶客們的興致更濃了,他們舉起茶杯“碰”起杯來……
這樣的“草草杯盤共一歡”,便是水鄉生活中的詩。生活有了詩,“歎”茶也如吃酒,且比酒味更醇,而世間最好的酒肴,莫過於生活中的詩了。有了詩,桌上即使擺著鹽漬雞、炸禾花雀、燉水魚、炸花生米等,也味同嚼蠟了。惟獨那一盅茶,絕不可放棄,因為它也能“釀”出生活中的詩來。
月已闌珊,上下瑩澈,茶居燈火的微茫,小河月影的皴皺,水汽的奔馳,夜潮的拍岸,一座座小小茶居疑在醉鄉中。一切都和心像相融合。我始覺這個“歎”字的功夫,頗如藝術的魅力,竟使人“漸醉”……
說廣東的歎茶
\/牧惠\/
誰如果去過廣州而不曾上過茶樓歎茶,誇張點說,等於白走一趟。
我是在廣西長大的廣東人。廣東地少人多,有點門路的,都紛紛出外謀生。辦法多一點的,到美國、加拿大或南洋、港澳一帶;辦法少一點的,到廣西打工做生意。廣西南部的市鎮,當官、當地主的基本上是講桂林官話的本地人,做生意的大都是講粵語的廣東人或他們的後裔。凡是廣東人生活的地方,哪怕是美國的唐人街,或廣西的一個幾千人的小鎮,都必定有茶樓。我從懂事起就知道有茶樓。我們家窮,打工的父親不會帶我上茶樓;外祖父是醫生,也不肯帶我這樣的小把戲上茶樓。我對茶樓的認識,從外祖母上茶樓帶回給我的肉包子、雞蛋糕開始。母親是外祖母的獨生女。母親結婚生子後,外祖母三天兩頭到我們在陳家巷租住的鍾家大屋看我們,有時就帶來這類點心。那包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它跟北京的包子不一樣,一是包子皮特別甜和鬆,那餡是切成丁的雞肉、蛋黃、馬蹄、香茹,味道比攪成一團的肉末白菜鮮美多了。於是我得到一個印象:茶樓有好點心吃。
喝茶同時吃點心,這是廣東茶樓同北京、四川等地茶樓的根本差別。說到這裏,我不妨講個笑話。記不得是哪一年了,畫家廖冰兄、韓羽等老友來北京搞什麼活動。我打電話給冰兄女兒陵兒,請她約朋友們到大三元飲早茶聊聊天。冰兄是個聾子,因此必然是個“大聲公”。他一見麵就哈哈大笑揭韓羽的短:韓羽一大早對他說,牧惠請我們喝茶,咱們要不要吃完早餐再去。搞得大家笑,韓羽也笑。他是“北佬”,哪能知道廣東人的“飲茶”同“北佬”有什麼區別?
這是幾十年後的一段小插曲,整個小學時代,我卻一直無緣上茶樓。關於茶樓的知識,都從家裏富裕、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同學那裏略知一二。那時當地的茶樓的經營方式跟現在略有不同。客人到茶樓時,桌上已經擺滿給客人準備好的“星期美點”,即每周換一次的各種點心。除了另叫的如炒粉、炒飯之類的食物外,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吃桌上的包子、燒賣,吃完後夥計收拾吃掉點心的碟數後,馬上大聲吆喝消費了多少錢讓收款處結賬。那時的夥計練就一種本領,不必筆算,很快就可能準確無誤地把客人的賬目報得清清楚楚,絕不會發生錯誤。但是,個別顧客的惡作劇他們卻防不勝防,例如包子,那時的包子都用一張跟包子一樣大小的白報紙墊底蒸。淘氣的顧客悄悄地掀開白報紙,從中取食包子餡,然後把它還原成並未動過的樣子。這一來,不夠醒目(他們隻能用眼看,絕不可以用手捏一捏包子的虛實)的夥計就會吃虧。當然,這種客人是極個別的,但極個別當中,就有我這位自吹自擂的淘氣同學。
後來上中學了,才終於領略到在茶樓飲茶的滋味。那時,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轟炸,中學從縣城搬到八步鎮郊十來裏的馬鼻角。八步本來是個默默無聞的小鎮,自從發現它附近的水岩壩一帶有豐富的錫礦和鎢礦後,八步才成了遠近聞名的大鎮,有了電燈,有了繁榮的商業。就連紅極一時的粵劇名伶馬師曾,也率領他的劇團逃難到八步紮下根(紅線女就是在八步唱紅的)。於是,原先在賀街鎮的生意人也紛紛轉移到八步來。祖父和叔叔們也從賀街轉到八步打工。這樣一來,八步就成了我的一個落腳點。由家裏去學校,路經八步;星期天休息,三五成群地到八步玩耍。八步有一間比賀街的小茶樓宏偉得多的一處茶樓,是我們飲茶吃點心的好地方。有時是同學請客,有時是祖父或叔叔買單,有時是報館的編輯(他們往往剛剛睡醒)約我在那裏見麵談稿子。在那裏吃上一個包子,一盤炒牛河,補充一下缺油少肉的腸胃,其樂無窮。
但是,為什麼上茶樓飲茶叫做“歎茶”?個中滋味,我是直到去了廣州之後才算明白的。
“歎”者,在粵語中,除了“歎息”、“歎氣”之類寓意不愉快心境的內容外,還有享受、享樂之類的用法。“歎世界”寓意過上舒心的日子,不必為住房、吃飯、穿衣之類瑣事而犯愁。“歎茶”屬於這類意思,其可“歎”之外遠遠不是點心之類可以包含的。
在廣州,大型茶樓如惠如、蓮香等,門口肯定會有兩三檔報攤,除了賣報外,還經營租報。報販給報紙塗上或紅或綠或黃以資區別的顏色,茶客上茶樓時,隨手從攤上取走自己想看的幾種報紙。飲茶完畢後,按份數給予相當於報紙幾分之一的租金。這樣一來,茶客可以花一份報紙的錢讀到好幾份報紙,報販的報紙租用完畢後再低價處理掉,來它一個“雙贏”。“歎茶”的“歎”字,其中一項就是,你可以開上一客茶,在茶樓邊仔細地品茶,邊瀏覽各種報紙,同朋友聊天侃大山兼議論國是,罵罵蔣介石、宋子文啦,傳播“拍錯手掌,燒錯炮仗,迎錯老蔣”之類民謠啦,有什麼最新小道消息聽,一扯就是一個小時,有的還達半天。熙熙攘攘,熱鬧得遲到的居然找不到位子(茶癮大的,早上四五點就來占位了),走了一批馬上又有另一批來占位。那時有一種專門給報紙寫專欄的文人,有的寫雜談之類短文,有的寫連載小說。他們的作品,大都在歎茶聊天中得到靈感,當堂寫下幾百字一篇完稿。效率高的,甚至可以同時給幾家報紙寫專欄、寫連載,小說主人公的喜怒哀樂,也往往在此時此地起了變化。總之,茶樓成了某些人一個重要的生活空間。當然,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純屬偶然的過客,目的是直奔“星期美點”如雞球大包之類,離“歎”尚遠的。
離開學校,進到遊擊區之後,我才從另一個角度發現,歎茶之於廣東人,吸引力竟是那麼大。
遊擊隊能如魚得水地生存、發展的地方,大都是相對貧困的山村。但是,即使在這裏,茶居仍是不可或缺的一種事物。每村都有一間茶居(不叫茶樓,不知是一種雅稱,還是相對來說規模要小多了?)是不可能的,一個有三百戶以上的村莊,開一間兼營鹹雜小百貨的茶居,有本村的顧客,還有附近各村的顧客,肯定可以支持下去。這類茶居比較簡單:擺上三五張八仙桌,玻璃缸裏分別裝有花生糖、芝麻糖、雞仔餅、綠豆糕之類的幹點心,偶然也做點包子之類供應,這就是一間茶居。為了工作需要,我不時地在這些地方同一些“大天二”之類的統戰對象飲茶聊天,建立起友誼,然後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爭取他們的支持。怎樣說明“大天二”是什麼人物呢?他們有槍甚至有馬仔,但區別於土匪,也不像惡霸那樣欺淩弱小。他們卻是在當地說話算數連鄉保長也惹不起的人物,賭攤、煙檔主動按期交給他們叫作“規”的保護費。他們對“老八”(遊擊隊即土八路)很客氣,看不起鄉保長。因此很樂意同我們交朋友,時不時約我到茶居飲茶。這時,按規矩,他總是蹲在正對著大門的條凳上。正對大門,有便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蹲而不坐,萬一有什麼敵情,可以保證他在第一時間站起來,同時拔出倒掖在褲帶上的駁殼。兩年時間,我陪他們飲茶次數數不清,幸運的是,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
還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飲茶對於廣東人的重要性。其一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過的佛坑茶居。佛坑不到一百戶,但是,因忍受不了附近馮村大姓的欺侮,他們絕不去馮村茶居飲茶,自力更生地開了一間特別的、每天僅僅營業不到兩小時的茶居。晨早,大家帶著農具,先後來到這間茶居,邊聊天邊歎茶邊等老板按大家報的數字蒸熟肉包子。包子得了,吃完,記上賬,包括老板在內的全體村民都下田幹活。其二是1958年我到新會城南一個高級合作社“三同”,結果是多了一同,同到茶樓飲茶:每天早上出工前,男社員們都到茶樓集中,在那裏歎茶,同時聽候隊長分配活路,吃完早點後,一聲呼嘯,這才下地。
看到這裏,讀者肯定會抗議了:你講了半天飲茶,廣東茶樓有什麼好茶葉好點心,你幾乎根本不提,這就算交了卷?
謹答曰:飲茶的重點在於“歎”。一次來了幾位日本客人,他們在廣州住了一個月,要求每天早茶的點心不重複,酒家輕而易舉地交了差。一一說來,豈不成了一本書?你想知道有什麼好點心可吃,上茶樓“歎”一下就是了。
大覺明慧茶院品茗錄
\/季羨林\/
我為什麼對大覺寺情有獨鍾呢?這問題提得很自然;但又顯得頗為突兀。我似乎能答複,又似乎還不能。
將近七十年前,當我在清華園讀書的時候,北京的古寺名刹,我都是知道的,什麼潭柘寺、戒台寺、碧雲寺、臥佛寺等等,我都清楚,當時既無公共汽車,連自行車都極少見。我曾同一些夥伴“細雨騎驢登香山”。雨中山清水秀,除了密林深處間或有小鳥的啁啾聲外,幾乎是萬籟俱寂。我決非像陸放翁那樣的詩人,但是,此時此地心中卻溢美了詩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可是,大覺寺這個古刹,我卻是沒有聽說過的。它對我完全是陌生的。原因大概是,這一座千年古刹在當時已經凋零頹敗,再沒有參觀旅遊的價值,被人們棄若敝履了。
時間一下子跳過了五十年,我已屆古稀之年,可以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點老的感覺都沒有,有時候還會忽發少狂。此時,大覺寺已經名傳遐邇,那一棵有三百年樹齡的“玉蘭之王”就生長在大覺寺中,每年春天花發時總會吸引眾多的遊人前去觀賞。
80年代初的一個春天,聽說玉蘭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於是同大泓和二泓騎自行車,長驅三四十公裏,到大覺寺去隨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車休息一會兒,我的雙腿已經麻木,幾乎下不了車。幸虧了有兩個孩子的扶掖,才勉強再登上了車,鼓起餘勇,一鼓作氣,終於到達了大覺寺。
人們,其中包括一些學者們,常說:第一個印象是最準確、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實際情況、最可靠的印象。我對大覺寺的第一個印象怎樣呢?山門雖不新,但也沒有給人以寥落頹敗之感,想必是在過去五十年中修繕過一次,所以才有現在這個情況。這一天來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到處人聲喧闐,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擠進了寺門,隻見殿閣莊嚴,花木葳蕤。丁香、藤蘿已經開過,隻剩下綠葉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幾棵千年古鬆柏,樹身如蒼龍盤曲,尖頂直刺入蔚藍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我們先看了北玉蘭院的幾棵玉蘭,花開得正茂密。最後轉到南玉蘭院,看那一棵玉蘭之王。軀幹極粗,但是主幹已鋸掉,隻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但是比起三百餘年的主幹,仍然如小巫見大巫。此時玉蘭花正在怒放,花開得茂密壓枝。與之相對的是一棵樹齡比較小一點的紫玉蘭。兩棵樹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無限活力仿佛都隨著花朵噴湧出來。無論誰看了,都會感到生命力的無窮無盡;都會感到人間的可愛,人間淨土就在眼前;都會油然產生淩雲的壯誌。我們也都興會淋漓,又走上後山,看了水泉。然後出寺野餐,又騎上自行車,回到了燕園,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時間又一下子跳了將近二十年。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垂垂老矣。兩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請柬,要我到大覺寺去為明慧茶院開院典禮上去剪彩。這使我有點驚愕:大覺寺怎麼會同什麼明慧茶院聯係到一起呢?我準時去了,這是我第三次進大覺寺。此時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季節,現在這裏卻隻有雜花,而無群鶯。寺內外已加修繕,特別是從南玉蘭院一直到後麵上麵水泉樓一路幾層院落,修飾得美輪美奐,金碧輝煌,雕梁畫柱,熠熠閃光。簡直是換了人間,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蘭已經開過花,隻有那一架古藤蘿仍然是繁花滿枝,引得蜜蜂團團飛舞。
明慧茶院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是北大中文係畢業生歐陽旭先生棄學從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下了海”。歐陽英年岐嶷,經營有方,過了沒有多久,經營就有可觀的規模。但他畢竟是文化人,發財不忘文化。在眾多經營之餘,在海澱創辦了國林風書店,其規模之大,可與風入鬆書店並駕齊驅。其藏書之精,又與萬聖、風入鬆鼎足而三,為首都文化中心海澱增一異彩。據歐陽旭親口告訴我,幾年前,他同幾個夥伴秋遊,到了傍晚,在西山亂山叢中迷了路。“黃昏到寺蝙蝠飛”,他們碰巧走進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裏。這就是大覺寺。夜裏,他同管理寺廟的人剪燭夜話,偶然心血來潮,想在這座幽靜僻遠的古刹中創辦點什麼。三談兩談,竟然談妥,於是就出現了明慧茶院。難道這不就是佛家所說的因緣,俗語所說的機遇,哲學家所說的偶然性嗎?
可是我心中有一個謎,至今仍處在解決與未解決之間。在寶刹大覺寺中可以興辦的事業是很多很多的,為什麼歐陽旭獨獨鍾情於茶呢?中國是茶的原產地,茶文化是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飲茶的曆史至少已有一兩千年,而且茶文化傳遍了世界,在日本獨為繁榮,形成了聞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歐洲,最著名的飲茶國家,喝的是紅茶,在北非和中東,阿拉伯國家也喜歡飲茶,喝的是龍井,是綠茶。根據最近的世界飲料新動向,茶葉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勢,行將見中國的茶文化傳遍世界,為人類造福,為中華添彩,發揚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談到飲茶,必須有兩個絕不可缺少的條件:一個是茶,一個是水。北方不產茶,至少是北京不能產茶,這是天意,誰也無力回天。至於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實如鳳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這是北京獨特規律。山泉與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來自高山深處,毫無汙染,而且還含有許多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飲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設,相得益彰。大覺寺就以泉水著稱,一千餘年前的遼代之所以在這裏建寺,主要就是這裏有甘泉。不管天多麼旱,泉水總是從寺後最高處潺(左鬼右戉)流出,永不衰竭。這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條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則二美具矣。這個好像擺在眼前現成的想法,為什麼別人就從未想到過,隻有等到20世紀末來了一個年輕小夥子歐陽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諸實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這裏麵難道還有什麼十分深奧難測的奧義嗎?
不管怎樣,明慧茶院建立起來了。開幕的那一天,雖然沒有能看到玉蘭開花,但是,到的名人頗為不少,學術界和藝術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歐陽中石、範曾等等,都光臨了。大家在雲軒觀賞禪茶表演。幾個被派到南方專門學習禪茶表演的年輕的女孩子,在掛在門上的繡有一個大大的“禪”字的帷幕前,在一張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認真表演茶藝,伴奏的是佛樂,莊嚴肅穆,樂聲低沉而清越。唐明皇當年聽到了仙樂,“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輕飄處處聞”。此時我們聽到的是佛樂,樂聲回蕩在(上鹿下囷)雲軒前蒼鬆翠柏之間,回蕩到下麵玉蘭之王所住的明德軒小院中,回蕩到上麵山泉流出處的樓閣間,佛樂彌漫了整個大覺寺,仿佛這裏就是人間淨土,地上桃源。我因為坐在第一張桌子旁,得天獨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禪茶,味道確同平常的不同,其餘的嘉賓也都聽了佛樂,喝了名茶,大家頗有點流連忘返之意。
從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個景點。
而我心中則增添了一個亮點。
我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想到大覺寺,神馳那裏的蒼鬆翠柏、玉蘭、藤蘿。第二年,正當玉蘭花開花的時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覺寺。那時許多棵玉蘭都在奮勇怒放。那一棵玉蘭之王開得更是邪乎,滿樹繁花,累累垂垂,把樹幹樹枝完全蓋滿,隻見白花,不見青枝,全樹幾千朵花仿佛開成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軒小院,照亮了整個大覺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邊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幹癟無光。連同玉蘭之王對生的那一棵紫玉蘭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繪的能力,思想和語言都一樣,嘴裏隻能連聲讚歎:奈何!奈何!
過了不過個把月,我又一次來到了大覺寺,這次同來的有侯仁之、湯一介、樂黛雲、李玉潔等人,我們第一次在這裏過夜。侯仁之和我兩個老頭兒,被歐陽旭安排在明德軒所謂“總統套房”中。既曰“總統”,必然華貴。我是個上不得台盤的人,平生不想追求華貴。我曾在印度總統府裏住過。在一間像籃球場那樣大的房間裏,一個臥榻端端正正擺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麵,四顧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沒有睡著。今天又要住總統套房,心裏真有點嘀咕。此時玉蘭已經綠葉滿枝,不見花影,而對麵的一棵太平花則正在瘋狂怒放,照得滿院生輝。晚飯後,我們幾個人圍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閑聊一番。寂靜的古寺更加寂靜,仿佛宇宙間隻有我們幾個人遺世而獨立,身心愉快,畢生所無。走進總統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
第二天,我照例四點起床,走出明德軒。此時晨曦未露,夜氣猶存,微風不起,鬆濤無聲。太平花似乎還沒有睡醒,玉蘭之王的綠葉也在凝定不動。古寺中一片寂靜。隻有屋脊上狂竄亂跳的小鬆鼠,跑來跑去,絡繹不絕,令人感到宇宙還在活著,並未寂滅。我一個人獨立中庭,享受了生平第一個恬謐甜蜜的早晨,讓我永世難忘。
從此以後,我心中的那個亮點更加明亮了。我常常想到大覺寺,隻要有機會,我就到大覺寺來。能夠談得來的一些朋友,我也想方設法請他們到大覺寺來品茗,最好是能住上一夜,領略一下這一座古寺的靜夜幽趣。連從台灣不遠千裏而來的台灣大學圖書館館長林光美女士,盡管是戎馬倥傯,南北奔波,我也請她到大覺寺來住了一夜。她是品茗專家,是內行,她對大覺寺泉水和名茶的讚揚,其意義應該說是與眾不同的,現在她已經回到了台北,我相信,她帶回去的一定是對大覺寺美好的回憶。
至於我自己為什麼這樣向往大覺寺呢?這要同我目前的生活情況談起。近幾年來,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一片虛名,套在了我的頭上,成了一圈光環,給我招惹來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這個會長,那個主編,這個顧問,那個理事,紛至遝來,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紙冠,我自己實在無法弄清,恐怕隻有上帝知道了。我成了采訪的對象,這個電台,那個電視台,這家報紙,那家雜誌,又是采訪錄像,又是電話采訪。一遇到什麼慶典或什麼紀念,我就成了藥方中的甘草,萬不能缺。還有無窮無盡的會議,個個都自稱意義重大,非參加不行。每天下午,我就成了專家門診的專家,客廳裏招待一撥客人,另外一撥或多撥候診者隻好在別的屋裏等候。采訪者照相成了應有之義。做道具照相,我已習慣;但是,照相者幾乎每次必高呼:“笑一笑!”試問我一肚亂絮般的思緒,我能笑得起來嗎?即使勉強一笑,臉上成什麼模樣,我自己是連想都不敢想的。校係兩級領導,關心我的健康,在我門上貼上了謝絕會客的通知。然而知書識字的來訪者卻熟視無睹,依然想方設法闖進門來。聽說北京某大學某一位名人,大概遇到了同我一樣的遭遇,自己在門上大書:某某死了!但是,死了也不行,他們仍然闖進門來,要向遺體告別。
十年浩劫期間,我忽發牛勁,以卵擊石,要同北大那位“老佛爺”決鬥,結果全軍覆沒,被抄家,被批鬥,被關進牛棚,好不容易撿回來了一條小命,卻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之內,我沒接到一封來信,沒有一個客人。走在校內,沒有哪個人敢同我說上一句話。我自己知趣,凡上路,必茫然向前看,決不左顧右盼,也決不敢踩別人的影子,以免把災殃傳給別人。你說,這樣心裏能痛快嗎?當然不能。有時候我一個人困居鬥室,感前途之無望,悲未來之渺茫,隻覺得淒涼,孤獨,寂寞,無助,此中滋味,非同病者實難相憐也。
然而,物換鬥移,時異世遷,我從一個不可接觸者一變而為極可接觸者,宛如從十八層地獄一下子躍上三十三天。最初有一陣喜悅,自是人之常情。然而,時隔不久,這喜悅就逐漸淡漠下來,代之而起的是無名的苦惱。“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不想爭名。我的收入足以維持我那水平不高的生活,我不想奪秋。我現在要求最迫切的是還我清靜,“不可接觸者”是最容易得到清靜的。然而如今誰有這個本領能發動億萬群眾,共同上演一出空前殘暴的悲劇呢?他年於無意中得之的“不可接觸者”的地位,如今卻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現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間淨土,一個世外桃源。萬沒想到,我又於無意中得到了淨土和桃源,這就是歐陽旭在大覺寺創辦的明慧茶院。我每次從燕園驅車往大覺寺來,胸中的煩躁都與車行的距離適成反比,距離愈拉長,我的煩躁愈減少,等到一進大覺寺的山門,我的煩躁情緒一掃而光,四大皆空了。在這裏,我看到了我的蒼鬆、翠柏、丁香、藤蘿、梨花、紫荊,特別是我的玉蘭和太平花,它們都好像是對我合十致敬。還有屋脊上竄跳的小鬆鼠,也好像對我微笑。我想到我前不久寫的那一副對聯:
屋脊狂竄小鬆鼠
滿院開滿太平花
不禁心曠神怡,雖古代桃花源中人,也不得不羨慕我了。
大概從人類有了較大的城市之日起,城市就與大自然形成了對立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連一千多年前的陶淵明都曾高唱:“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歡悅之情,躍然紙上。清代末年,德國漢學家福蘭閣任德國駐清朝的外交官,經常“上山”。我從他兒子傅吾康嘴裏經常聽到“上山”這個詞兒。上哪個山呢?我從來沒有問過,反正他每次來北京,總有一半時間“上山”。最近我才知道,他們父子倆上的山就是大覺寺,德國人畢竟是熱愛自然的民族。到了今天,城市越來越大,越來越熱鬧,紅塵萬丈,喧囂無度,雖然不能每個人都有像我那樣的煩躁,但煩躁總會有的,隻不過程度高低不同而已。大家都會渴望擁抱大自然,都在不同程度上想找一個人間淨土,世外桃源。
可每一個並不能都找得到,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我是有福的,我找到了大覺明慧茶院,而且幫助我的朋友們認識這是一塊人間淨土,世外桃源,我的朋友們也都有福了。
我心中的那一個亮點將會愈來愈亮,愈亮。
喝茶
\/唐魯孫\/
現在政府正在大力倡導喝茶運動,說喝茶既能幫助消化,又能增加營養,不但有助於茶葉的開拓,且可省下若幹買咖啡的外彙,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
敝人對於喝茶可以說得風氣之先,打從束發授書,就鄙白開水而不喝,所以每天上書房念書,書僮就先把茶葉放在小茶壺裏,用開水沏好悶著,等上完生書,茶葉也悶出味兒來啦,不冷不熱正可口。所以不但養成喝茶的習慣,而且養成了喝釅茶的本事。假如今天晚飯吃得有點油膩了,來上兩碗又熱又釅的濃茶,不但消食化痰,到晚上腦袋一沾枕頭照樣呼呼大睡,絕對不會兩眼瞪著帳頂數綿羊。敝人雖有盧仝之癖,可是對於日本茶道覺得過分嚴肅,失去一個“逸”字。咱們粵閩一帶的功夫茶,好則好矣,可是又覺得太麻煩。所以我對於茶敢說喝,不敢談品。因為愛喝茶的緣故,到也喝了幾次難得的好茶:
四川藏園老人傅增湘,在北平算是藏書最多,珍本版本鑒定專家了。恰巧我買了一部明版的性理大全,請他去鑒定,他愣說是清朝版本仿刻,我這部書是琉璃廠來熏閣剛買的,於是打電話讓來熏閣老板來傅宅研究研究。結果校對出我這部書有明成祖一篇大字序文,確定是明刻原版,一點也不假。反倒是傅老收藏的一部是書真序假,算是殘本,藏書家豈能收藏殘本。我因為買這本書是研究學問,真假版本對我來說都是毫無所謂,於是就把這部書跟傅老換。傅老大喜之下,約定三天之後在他家喝下午茶,到期我準時前往,他已經把茶具準備妥當。宜興陶壺,一壺三盅,比平常所見約大一倍。炭爐上正在燒著水,書僮說,壺裏的水是早上才從玉泉山天下第一泉汲來的。傅老已拿出核桃大小顏色元黑的茶焦一塊,據說這是他家藏的一塊普洱茶,原先有海碗大小,現在僅僅剩下一多半了。這是他先世在雲南做官,一位上司送的,大概茶齡已在百歲開外。據傅沅老說,西南出產的茗茶,沱茶、普洱都能久藏,可是沱茶存過五十年就風化,隻有普洱,如果不受潮氣,反而可以久存,愈久愈香。等到沏好倒在杯子裏,顏色紫紅,豔瀲可愛,聞聞並沒有香味,可是喝到嘴裏不澀不苦,有一股醇正的茶香,久久不散,喝了這次好茶。才知道什麼是香留舌本,這算第一次喝到的好茶。
還有一次在揚州,跟幾個朋友逛徐園小金山,最後到了平山堂。因為沒有坐船,大家是騎驢而往,所以到了平山堂人人覺得口幹舌燥,同去的有位吳孝麗,是揚州出名研究陸羽茶經的專家,人家有一套茶具,連汲取泉水的竹吊子都齊全。同遊的時候看他肩上背了一隻錦囊,此時打開一看,是一隻雙套蓋的小錫罐,用竹杓取出不到一兩茶葉,看樣子,論葉型大小舒卷的情形,也就是雨前所采,而特別的是每片茶葉都隱泛白光,馨逸幽馥,馥而不烈。沒喝到嘴,到也看不出這茶葉有什麼出奇的地方,等到悶好了往杯子裏倒,酌滿過杯口,茶水還不外溢,那是證明平山堂的天下第五泉的泉水果然名不虛傳。等茶一進口,一縷說不出的似淡實濃的香味,直透心脾,可以說這種茶香,有生以來得未曾嚐。據孝麗說:這種茶產自四川高山峭壁,人難攀登,茶是猴子爬上去采的,所以叫做猴茶。他的舅兄在川經營茶葉,知道他講究喝茶,所以三五年回趟家,就帶個二三兩猴茶送他。這種茶在前清向來列為珍貴貢品,每年由四川總督歲時進貢,隻能論兩,不能論斤進呈。這種茶不但能夠克滯消水,而且功能明目清脾,這是我第二次喝到的好茶。
第三次喝好茶是在漢口漢潤裏方穎初家。他存有極品黃山雲霧茶,盡管聽說他有好茶,可是朋友們誰也沒喝過。有一天星期休息,筆者清早到他家聊天,打算約他吃中飯看電影。他說中法儲蓄會昨天開獎,我們先對對,如果運氣好,也許能夠中個千把塊錢,不料一對號碼,他冷不丁的跳起來了,他那份儲蓄單不但中獎,而且是一萬元的特獎。在民國二十來年的時候,一萬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不但他歡欣若狂,我也跟著高興。兩個人門也不出了。讓大吉春送幾個菜來吃飯。按說中特獎應該喝點酒才夠意思,可是他說:飯後我要請你喝點好茶,所以咱們吃飯不喝酒,一喝酒,待會兒就喝不出茶的滋味了。他家是安徽有名的大茶商,自然有精巧的茶具。等茶沏好斟到盅崟,他不讓我喝,讓我先看,也不知道是水蒸氣還是算霧,在盅上七八寸的地方飄忽了好久才散開,再斟第二盅,仍舊是霧氣迷蒙的,所謂真正雲霧茶,敝人算是大開眼界了。等兩杯茶喝完,他把壺蓋打開,指給我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茶葉,仍然卷而未舒,根根梃立。我想這就是所謂“幾旗幾槍”了,茶進嘴有點苦苦的,可是後味又香又甜,我所喝過的好茶,算起來可能以此為最啦。
來到台灣二十年,我就是喝最上等的雙熏茉莉香片,喝到嘴裏總覺得不大對勁,台灣各公私機關,有的開會講究用咖啡,但遠不如香噴噴的茶好。
碧螺春夢
\/黃苗子\/
1978年前的一個春末,我和國畫家秦嶺雲,許麟盧幾位遊蘇州,一天中午,宋文治兄約我們上洞庭東山。主人早已在一所舊天井藤蔭下的石桌上,準備好燒水的銅壺、青瓷茶具。天熱微汗,瞥見有茶,心中想喝。但主人說東道西,始終沒有倒茶待客之意。現自己動手,又感觸欠好心思。友人中有一位比我還急,正想自己去端銅壺,卻受到主人的婉言阻止。又過了非常鍾,主人才慢斯層次的提起銅壺,往幾個茶盅裏注水,卻不是沏茶,而是把茶盅裏裏外外衝洗一下,然後取出錫質茶葉罐,每盅分放一撮茶葉,再用銅壺把水注在茶盅裏。我想,如斯貴重的茶,肯定適口。不想,主人卻用蓋子蓋著茶盅,把沏茶的水都傾倒在石桌左右的小溝渠裏,然後再泡第二次,逐一如斯。我大惑不解而不敢問。茶盅送到座邊,不等盅蓋顯露,已有一股清芬的茶香撲鼻。文治兄引見說,主人大雅好客,知道我們遠道而來,特地準備了本年的碧螺春新茶款待。碧螺春,提示我這是蘇州洞庭東山的名產。從清人條記中,老早就讀到關於碧螺春的種種傳說。碧螺春在清初就享有盛名,洞庭東、西山都產碧螺春茶,但茶農剛發明這個茶種時,沒有人知道是什麼茶,隻是發明在泡出來時,香味絕佳,他茶弗成相比,農村人就給取了一個土名,叫“嚇殺人香”。康熙南巡到蘇州,巡撫宋犖孝敬此茶,宋犖是其時著名文人,因而就將“嚇殺人香”改為“碧螺春”這個標致的名字。(一說這是康熙帝取的名字)碧螺原是產茶的峰名,茶是碧螺峰石壁間的野茶。
在洞庭東山的斯文庭園中,品著這“江南第一名茶”,感觸碧螺春的茶品確實超卓,醇而不濃,釅而不澀,回味雋永,水色澄碧,真有唇齒生芬之感。茶色蔥蘢清瑩,令人想到五湖煙水的碧波。主人解說碧螺春沏泡的辦法:水以初沸為上,銅壺裏的水是新汲的井泉,沒有到起泡沫時,縱然冒汽也不克沏茶,因而方才要大眾守候。水沸之後,用滾水燙杯,讓茶盅有熱氣,以先發茶香。由於碧螺春的茶葉帶毛,要用滾水初泡,泡後毛從葉上分散,浮在水上,因而把第一泡的茶水倒去。第二泡才是適口的碧螺春,但最好的茶還不是第二次泡的。待第三次泡,茶的香味才充裕發揮出來。采碧螺春,平常是“一旗一槍”(一芽一葉,葉又稱“雀舌”)。製作時達成、揉撚、幹枯三個經過不斷操縱,這樣就發揮了碧螺春“一嫩(芽葉)三鮮(色、香、味)”的特點。
品茶,和一般“豪飲”般的解渴大有區別。讀過張宗子《陶庵夢憶》,總忘不了他寫自己從杭州到南京為品茶而專程去訪問閔老子的經曆。短短數百字把閔老子這位深諳“茶文化”的高人寫絕了。中國人在生存中創造文化、享福文化的天賦使人驚詫。在北京時,我的一位鄰人——住在破廟裏的一位潔淨工人,放工後最後忙於照管他種的一盆菊花和一盆蘭花。菊花栽在一把破茶壺中,隻有一朵紫菊花開在茶壺嘴上;蘭花則在一個破蟋蟀罐裏著花,冬天芬芳四溢。這和閔老子品茶可以相互照映,惋惜沒有張宗子這樣的文章妙手把它逐一記下來。由為解渴而飲茶,升高到欣賞茶的色香味,發生出像碧螺春這樣的名品,這便是中國人在生存上的文化享福。
在20世紀80年代,碧螺春在蘇州茶葉店裏,售價每兩就以百元計。但那天聽主人說,真正好的碧螺春,茶葉店裏買不著,多是洞庭東、西山的茶農自己留著在家裏嚐,偶爾送一點給至好親友作為莊重的饋送。碧螺春是江南人喜愛的名茶,已故名畫家張光宇的夫人如今還健在,已年近九十了,住在北京,每逢有親朋南來北往,總是托買碧螺春。同吳祖光、丁聰一起辦過《光明》雜誌的襲之方兄,定居蘇州,每年到北京,都給張夫人帶碧螺春。我自己是個俗人,看待茶沒有額外的偏幸,隻要是好茶,杭州的龍井、祁門的紅茶、福建的鐵觀音、普洱的沱茶,我都喜愛。我內人的桑梓富春江兩岸,也以茶名。明、清之際,官府催貢,茶農甚以為苦,墨客韓鞏曾有“富陽江之魚,富陽山之茶,魚肥奪我命,茶名破我家……”之詠。富陽安頂村的“岩頂”,至今有名,有“十裏茶香”之稱。在北京時,每年也收到從她桑梓寄來的新茶。
正如書法,有人愛王羲之父子,有人愛張旭、懷素,也有嗜米芾如命的張五常老師。中疆土地寬闊、文化長遠而豐裕,各有所好是很自然的。飲茶也是一樣。潮州人、福建人,以小壺泡極釅的鐵觀音,濃鬱反常,也好壞常有名的一種茶道。我也愛喝這種外傳在舊時間足以使人敗盡家業的名茶,然則由於喝的機遇未幾,幸而還沒有養成嗜好。
七八年前洞庭東山那次喝碧螺春,倒是我至今深刻的一次品茶的享福。碧螺春和蘇州人的性格有點相像,品碧螺春,有如“十七八女孩兒,唱楊柳岸曉月”,而不是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的情調。唐代墨客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寫他“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直至“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這種喝法,決不可用來喝碧螺春。
本年遠在澳洲,親朋也常從遠方寄來茶葉。偶然閑坐藤蘿花下,一杯清酌,情思也就自然地隨著茶煙細微的飄入家園,言笑晏晏的舊友,多年徘徊此中的破書殘卷,曾經涉足的江南塞北,楚尾吳頭,以至富春江小船上的魚餐、蘇州的碧螺春……“靈魂臨時未入夢”!幾時才再現這些歡暢呢?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在假山石後邊吃茶
\/車前子\/
俗話說柴米油鹽醬醋茶,茶盡管排在最後,但在蘇州,卻是一件大事,完全可以排在醬醋之前。蘇州人吃醬的時候少,一般都在夏天。我記得一到夏天,祖母會拿一隻海碗,描著金邊的,碗的四周畫著粉彩的纏枝牡丹,去醬油店裏買點醬回來,這種醬稀裏糊塗的閃爍著濕潤的紅光,叫甜麵醬。切些肉丁,切些香幹丁,往油鍋裏一炒。這是夏天的美食。現在想來,大約是這樣的工序,先把肉丁在油鍋裏煸熟,加入香幹丁,略微翻炒幾下後,再把一海碗甜麵醬倒進去——炒得沸沸的,在濕潤的紅光四周冒起白色的小汽泡。我那時不愛吃肉,吃到肉就吐掉。我挑香幹丁吃。肉丁和香幹丁,都切得小拇指指甲般大小,被醬漬透,是很難分辨的。後來長到八九歲,才有了點經驗:炒在甜麵醬裏的肉丁,它的色澤比香幹丁深些,而香幹丁的色澤是內斂的,像我們的傳統詩歌。香幹丁是一首絕句,或者是一闕小令。不到夏天,過了夏天,醬都吃得很少。醬在蘇州人看來,是消暑的末事。末事是句吳方言,就是東西的意思。蘇州人也不太吃醋,糟倒吃得很多。我原先以為隻有蘇州人吃糟,就像山西人愛吃醋一樣。想不到魯菜裏也有糟,福建菜裏也有糟,還有人說糟用得最好的,是福建廚師。蘇州人吃醋,也多在夏天。好像夏天是一個兼容並蓄的季節。好像蘇州人吃醬吃醋是一件蓄謀已久的事。在夏天,常吃糖醋黃瓜,或者糖醋黃魚,或者蘸著醋吃黃泥螺。蘇州人吃醋,出不了一個黃字。也該掃掃黃了。醋什麼時候吃,與什麼東西同吃,都是適宜的。吃得不適宜,大不了一個酸溜溜麼!在蘇州,隻有茶什麼時候吃,與什麼東西同吃,像醋一樣,也都是適宜的。我就見到一個人邊吃稀飯邊吃茶,他把茶當作了下飯的肴菜,不是窮,是仿古——頗有些宋代人的氣息。
一大清早吃茶,在蘇州人那裏,已成了神聖的儀式。一個人在家裏吃,冬天守著火爐,夏天守著樹蔭;幾個人在外麵吃,春天望著鮮花,秋天望著巧雲。幾個人在外麵吃,也可以在巷口,也可以在茶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茶館很少見了,隻在公園裏有,叫茶室。茶館改名為茶室後,總覺得少了味道。像把瀟湘館改成瀟湘室似的,有點局促不安,有點捉襟見肘。在蘇州,每個公園裏都有一個茶室,有的甚至還多。大眾一點的,是大公園、北寺塔裏的茶室,大公園茶室兼營早點,一碗爆鱔麵味不讓朱鴻興。朱鴻興是蘇州的百年麵館,按下不表。高檔一點的,是拙政園、滄浪亭裏的茶室。其實大眾一點也罷,高檔一點也罷,言說的是周圍的環境,茶錢以前是一樣的,近幾年略作調整,開始買賣環境了。2000年夏天,我回蘇州,一位朋友約我怡園吃茶,這麼好的環境,一杯龍井茶也隻要五塊錢。當然這龍井並不正宗,但還是比花茶滋味長兮兮的。我在北京地壇吃茶,一杯蓋碗花茶也要二十五塊,還沒坐多久,女茶博士們就催下班了。去公園吃茶是蘇州便宜,下館子喝酒是北京便宜。
蘇州人把吃茶當家常便飯;北京人把喝酒當家常便飯,如果價格偏高,哪能常便呢?我與朋友把兩支藤椅從茶室搬出,搬在了長廊上,麵對麵坐著,吃茶,此刻正是中午,陽光澆銀,怡園裏沒一個遊人,我與他打起赤膊,一聲不吭,聽水邊的兩三棵柳樹上蟬鳴陣陣——像隔壁大姐燒飯燒焦了,用飯勺刮著鍋底。怡園的假山石,積重難返,堆疊得太多了,一直為人詬病。有人覺得怡園有暴發戶氣,但我卻不這麼看,我覺得怡園像位博學者。怡園是蘇州在辛亥革命之前所建的最後一座私人園林,因為它年代在滄浪亭、獅子林、網師園、留園、拙政園等等之後,造園家就想做個集大成者,這裏集來一點,那裏集來一點,大成肯定沒做到,博學的樣子是有了,像給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作箋作注,箋注一大堆,略過它,就能聽到夜雨的響、看到春韭的綠、聞到新炊的香、想到黃粱的空,前夢吃茶,後夢吃酒,夢醒後吃醋。我的這位朋友是位畫家,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中國最早從事現代藝術的那一撥,由於地處蘇州——受到四麵皆山山堵山圍的局限,他的名聲不大。但我覺得他沒有行屍走肉。這麼多年來一直畫著,畫到快下崗了。他的妻子已經下崗,他的兒子把米把糖悄悄地藏起,說以後怎麼辦呢?那天,他沒說這些,隻說著王羲之、米芾,像說著自己的家務事。在他身後,假山石體上皴出的陽光,使怡園成為一個白熱化的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