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禪茶一味(2 / 3)

得一“清”字,尚須一個“閑”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卻忙不迭地灌將下肚,卻又無半點雅致禪趣了。《巢林筆談續編》卷下雲:“爐香煙嫋,引人神思欲遠,趣從靜領,自異粗浮。品茶亦然。”故品茶又須有閑,閑則靜,靜則定,對清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清,於是心底漸生出一種悠然自樂的恬怡之情來,恰如宋人釋德洪《山居》詩中所雲:“深穀清泉白石,空齋棐幾明窗,飯罷一甌春露,夢成風雨翻彙”,吃茶閑暇之中,世間煩惱、人生苦樂、政壇風雲乃至什麼油鹽醬醋柴米,都付之爪哇國去,剩在齒頰間心胸裏的隻是清幽淡雅的禪意,此般若更配以上佳的茶灶茶具,置身於靜室幽篁之中,則更不沾半點濁俗之氣,故明人張岱《陶庵夢憶》卷三雲雪蘭茶須禊泉水、敞口瓶,方能“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如百莖素葉同雪濤並瀉,而閔汶水茶更須千裏惠泉,於明窗淨幾間取荊溪壺成宣窯瓷甌,“方成絕妙”,而《遵生八箋》亦雲茶寮應傍書齋,焚香餅,方可供“長日清淡,寒宵兀坐”,這自是深得三昧語。如此既清且閑的飲茶,又豈止在於“懈葷腥,滌齒頰”,直在茶中品出禪味來也!所以知堂老人《吃茶》說得最妙:“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這便是文人吃茶。反之,若粗茶大碗,喧喧鬧鬧,一陣鯨吸長虹,牛飲三江,便不入清品,更不消說有什麼茶禪之趣,借妙玉的話說,這不是“解渴”,怕便是“飲驢”了。

二、和尚家風

《五燈會元》卷九資福如寶禪師條下載:“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飯後三碗茶。”

飯後飲茶,依清人《飯有十二合說》,自是“懈葷腥,滌齒頰,以通利腸胃”的良方。隻是記得《紅樓夢》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說到黛玉到得賈府,“飯畢,各個有丫環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不由暗暗替和尚擔了一份心思:這和尚飯畢便三碗茶,會不會“傷了脾胃”?想來和尚的碗,不是那成窯宣窯裏小巧玲瓏的盅子,不是文人用的上蓋下托的蓋碗,也不是妙玉斟茶酬寶黛兩人的什麼“點犀盉”、“瓠瓟斝”,隻怕是粗憨的大海碗;和尚的茶,也不是那春露煎就的清明茶,也不是妙玉以冬雪泡就的老君眉,也不是《儒林外史》裏林慎卿們用雨水煨的六安毛尖,隻怕是比紅毛法蘭西綠茶還要厲害的老邊梗子茶。那三碗茶下肚,景陽崗是能過,但僧寮裏吃的那三碗青菜兩碗米飯,怕就灰飛煙滅無影無蹤了,若連腸裏隔年儲下的陳板老油也洗下個三兩二兩去,茶畢靜坐,肚中翻起波瀾,腹間奏起鼓樂,一片翻江倒海,四周金花亂並,不知又如何定下心來打禪!一日讀清人筆記《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六,雲和尚之言有“但願鵝生四腳,鱉著兩裙”、有“狗肉鍋中還未爛,伽藍更取一尊來”,有“混沌乾坤一殼包,也無皮骨也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在人間受一刀”,心下恍然有悟,原來和尚早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之傳統,如此鵝蹼、鱉裙、狗肉、雞蛋一通大嚼,豈不似魯提轄山下歸來?三碗茶下去,自是心清神定,正好坐禪,靜默中細回味腹股間的馥鬱濃香,齒頰間的茶葉清香,好不快活如涅槃上了極樂世界?後又閱仰山慧寂禪師語錄,有偈語雲:“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兩三碗,意在鑊頭邊”,方才徹底醒悟,原來“和尚家風”,並不持戒,又不坐禪,如此,又何懼什麼三碗兩盞釅茶!

三、趙州吃茶去

一人新到趙州禪院,趙州從諗問:“曾到此間麼?”答:“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一僧,答曰:“不曾到。”師又曰:“吃茶去!”後院主問:“為什麼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喚院主,院主應諾,師仍曰:“吃茶去!”

喚人“吃茶去”,古今大德猜議紛紛,隻雲玄機深奧,無跡可求,故後世禪師多照貓畫虎,依葫蘆刻瓢,像楊歧方會,一而雲“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雲“敗將不斬,且坐吃茶”,三而雲“拄杖不在,且坐吃茶”,全不顧趙州“吃茶去”本義,直是狗尾續貂,佛頭著糞。今來妄解一番,也不知是得大意,還是畫蛇添足,若是郢書燕說,也不枉揣摩一番的苦心。趙州吊詭,古今一詞,偏偏此三字內更不曾捉迷藏,打啞謎,“吃茶去”便是“去吃茶”,並無多深意在,既不像清人抬起茶碗暗示送客,亦不像今人倒下茶來便是待客。

禪家講三個字,喚作“平常心”,何謂“平常心”?即澹泊自然,困來即眠,饑來即食,不必百般須索,亦不必千番計較;禪家又講兩個字,喚作“自悟”,何謂“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憑自家感悟,忽地心華開發,打通一片新天地。惟是平常心,方能得清淨心境,惟是有清淨心境,方可自悟禪機,曾來此間與未來此間又有什麼分別?偏偏要說“是”道“非”,豈不落了言筌理窟?有問必答,答必所問,如獵犬嗅味而至,鍾磬應擊而響,全不是自家底平常心,也不是自家底悟性,卻像是被人牽著鼻子套上韁,若是這般迷執漢,自家心覓不見,自家事不知做,不喚你去吃茶又喚你去作麼生?一碗清茶又不是飽肛之食,又不是瀉腹之藥亦無人給你斟,須自家拿碗,自家倒茶,自家張嘴,清且苦,苦且清,若在吃茶中體味出淡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豈不遠勝於回頭轉腦四處投師東問西問?故趙州雲:“吃茶去!”黃龍慧南《趙州吃茶》說得好:

相逢相問知來曆,不揀親疏便與茶。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辯滿甌花。

既問來曆,為何又不揀親疏?既不揀親疏,又何必問來曆?答得出者,免去生死往來輪轉周流,答不出者,且去一邊坐下吃茶!

嗜茶者說

\/韓作榮\/

每年清明、穀雨前後,總有朋友寄一點兒新茶來,這一袋或一小桶從複蘇的枝條上采摘的新芽,在我看來,幾近於靈魂的滲透、生命的遊移。第一杯新茶的品飲,我會舍棄終日不離手的紫砂壺,將通透明亮的磨花玻璃杯納入少許青茗,在爐灶旁看水在壺底張開魚眼、吐出蟹沫,繼而衝泡。於是乎水氣環繞氤氳,茗芽在水中舒展,那芽鮮嫩、肥碩,葉則微小,連綴在茶芽之旁,一芽一葉、一芽兩葉,透出一團新意,而水,卻在淡綠中帶一點兒微黃,呈現在麵前的,有如微縮的江南,所謂風在茶中、雲在茶中、雨在茶中了。

一杯新茶會給我這被煙熏黃的四壁帶來生氣,帶來新鮮的氣息,讓眼睛驀然一亮。看芽葉頂著一顆顆水珠,所謂“雀舌含珠”,這昏暗的小屋似乎也傳來鳥的啼鳴。

待30秒過後,舒放的茶會溢出其獨有的清香,靜靜地品一口,一股熱流像一條線一樣深入胸腹,可香氣仍留在唇齒之間。從茶芽的“環肥燕瘦”,會領略茶生於山前還是生於背陰的山後,細品茶的滋味,會知曉茶園四周栽植的是板栗樹還是蘭花,因為茶會吸納花的香氣。

新茶難覓,好茶無多。那大抵是因為中國的名茶為綠茶,且多為茶芽。茶樹發芽時采摘,隻能有幾天的時間,所謂“早采三天是個寶,晚采三天便成草”了,芽是活物,並不等待采摘的手指。而一斤特級龍井含嫩芽3萬餘;一芽一葉,形如雀舌的碧螺春,一斤中含雀舌近7萬。想於白毫萌生、嫩葉初展之際,淩晨夜露未碎時開始采摘,5名采茶女采一天,才能采摘出一斤龍井,難怪稀者為貴了。可茶芽細嫩,經不得浸泡,好茶第二泡最妙,第三杯還喝得,再泡第四杯水時則索然無味了。自然,好茶並非都是茶芽,中國的十大名茶中,“六安瓜片”均為瓜子形的嫩葉;“太平猴魁”則枝葉相連,於水中浸泡,有刀槍劍戟般的殺伐之態;而“鐵觀音”係粗老采,粗梗老葉半發酵後製成,仍為名茶,不過此類茶多為喝功夫茶所用。

對於飲茶,我雖為嗜茶者,在精於茶道者看來,盡管頗多挑剔,仍是個飲茶無道者。想來,本人對茶道也算略知一二,但實感茶道的形式過重,已不是品茶,而是和茶沒有多少關連的一種儀式了;再則想講究一番,也沒有那個條件,所謂“茶文化”,也隻能胡侃一番,讓那茶便茶在文化裏,和喝茶的嘴沒有必然的聯係。

古人稱烹茶為煮泉,所謂水為茶之體,茶為水之魂,沒有好水,那魂是不便附體的。烹茶以泉水為上,江水次之,井水為下,可城市中並非都有中泠泉、惠山泉、觀音泉、虎跑泉、趵突泉這被茶客稱道的五大名泉,所飲的地下水本屬最次的烹茶之水,加之水汙染,再美妙純粹的靈魂也要附於病體之上,用這樣的水泡茶,隻能是一種遺憾了。燒水的壺以銅壺為最,在市場上也很難買到。泥爐大體可以自造,而燒水之柴,譬如廣東的潮汕功夫茶,火必以橄欖核焚燒,讓人哪裏去找?水應為山坑石縫水,在馬路上也是尋不來的。至於一套普通茶具也要大大小小百餘件,人呼吸都不順暢的小屋,買來這些茶具大抵也要塞在床底下,有這個必要嗎?至於燙杯飛轉成花,頭衝水洗葉倒掉,二衝水沿泥壺的四周環入,不能直衝,以免衝破茶膽,倒茶對著杯子巡行至八分滿謂“關公巡城”,直至點點滴滴最後滴下,謂之“韓信點兵”,這些似乎不難做到,但就我而言,也感到夠囉唆的了。

真正飲茶有道者,該是日本人,所謂“和、敬、清、寂”為茶道四規,其最高境界為禪境,那種喝法,已接近一種宗教了。正如宗教中的儀式、宗教情感往往大於教義,日本人飲茶是最為程式化的,對茶室、茶具、茶水、環境布置,迎客、享客、送客、蒸茶,都行嚴格的儀式和要求。日本早期建造的茶室為“雅室”,體現的是“高尚的貧窮”,表現的是自然的原初意味,可細部安排所費心力不亞於宮殿與寺廟的建造,卻絕沒有富麗堂皇的人工雕飾及陳設。其室門高不過三尺,入都須曲膝躬身爬進去,為的是培養人謙恭的美德。室內幾近空室,單純、潔淨,隻有滾水沸騰的聲音,茶銚的鳴聲,有如天籠霧穀的瀑布的回聲,海濤衝激礁岩的音響,也似雨打芭蕉,風吹鬆林的蕭蕭之聲。及至後來,禪家認為肉體的本身也不過是荒野之中的一間小屋而已,茶室作為逃避風雨暫時避難所,便趨於草率,馬虎了;隨後的個性強化,茶室建造得近於藝術作品,但其單純樸實,不俗不豔,確成為靈魂的庇所,注重永恒之精神的追尋,成為避免紛擾的聖堂。

日本的茶道,品飲的已是一種精神。難怪一些官員商賈在繁難之暇都要來茶室讓躁動不安的靈魂得以撫慰,求得於靜。來者一走入通往茶室的小徑,路經其間的藤苔枯葉,林木扶疏之中便會給人一種身處自然、遠離都市的感覺,作為禪境的初始,體驗那種“孤絕”,或初醒者的“夢中徘徊”,會處於一種醇美之境的渴望裏……

日本的茶道源於中國,可中國人在元代之後,茶道衰落,飲茶已趨於一種自然方式的清飲了,那便是既注重止渴生津,又注重體味茶中的世界。我倒認為,這種無道之飲未必不是一種好的品飲方式,過於講究方式、禮儀,茶已非茶,倒失去了茶本身。茶之色、之香、之味,都在茶本身之中,其意味亦不在喝茶的方式裏,茶對於人精神的撫慰,也是在飲茶之中方能獲得。所謂精神,除去神靈的虛擬,也無非是指人的感知、情緒和意誌,有如茶離不開水,靈魂也離不開人的肉體。茶,作為飲料,由於人的幹渴才有意義,幾碗熱茶飲過,會頓覺通體舒泰,正如唐代詩人盧仝飲茶之體驗,當輕汗盡向毛孔發散,讓人感到肌骨輕靈,兩腋間竟習習生出風來,可謂茶人合一,把茶喝透了。而這種通透的狀態,肌骨輕靈的狀態,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那種恬靜、安適,讓緊縮的神經鬆弛,隨茶綠進入一種情境之中,讓人想起生存的重負,有如片狀的龍井,殺青,揉撚、擠壓之後已扁,人此時倒像一片被水泡開的青葉,因為“過去我就是這麼舒放,當我還未從樹上被一隻手采摘下來的時候”。

如果說日本人喝茶是精神式的,英國人喝茶則是實惠式的,茶中要加奶、加糖。英國小說家葛辛在《草堂隨筆》中談及飲茶,認為英國家庭裏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趣。

茶被英人看成紳士,在中國則被看成女人,林語堂曾把第二泡綠茶稱之為“少女”。說起來,煙和茶都是植物的葉子,但煙和火相配,茶與水相配,我則認為煙屬陽,茶屬陰,煙是嗆人的,具有進攻性,屬一種強烈的刺激;而茶是清香、柔軟的,具有吸納性,是一種給予和撫慰。憶明珠先生曾說過茶能過濾夢境,已有了獨特的體驗。我想,忙忙碌碌的人,日理萬機的人,如果能靜下心來,喝一杯上好的綠茶,那該有洗滌靈魂的妙用的。

可在時下,飲茶已和茶本身的趣味越來越遠了。茶樓作為談生意的場所,讓飲茶具有了新的內涵,或許可稱之為時代特色吧。前些年在南昌吃早茶,第一次領略早茶的我才發現,幾十種小菜,幾十種點心任其選擇,擺了滿滿一桌,十分精致,可茶隻有一壺,其味並不見佳,所以謂吃早茶者,是吃一次豐富的早飯,那茶實在是可有可無的了。在餐桌上,我想起了《紅樓夢》中的妙玉,她煎茶所用的水,是冬日收梅花上的雪,用鬼臉青花瓷甕珍藏於地下,夏日才開甕取用的。想來這麼講究的飲茶方式,大概也隻在小說中很古典地存在了,人世間,恐怕再也不會有誰這般談玄弄景。

不過,嗜茶的我還是固執地喜歡一杯雨前茶,茶會排煩解憂,給人以寧靜,是人與自然融合的最佳方式。

品茶

\/賈平凹\/

西安城裏,有一幫弄藝術的人物,常常相邀著去各家,吃著煙茶,聊聊閑話。有時激動起來,談得通宵達旦,有時卻沉默了,那麼無言兒呆過半天;但差不多十天半月,便又要去一番走動呢。忽有一日,其中有叫子興的,打了電話,眾朋友就相廝去他家了。

子興是位詩人,文壇上負有名望,這幫人中,該他為佼佼者。但他沒有固定的住處,總是為著房子顛簸。3個月前,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農舍,本應早邀眾友而去,卻突然又到西湖參加了一個詩會,得了本年度的詩獎。眾人便想,詩人正在得意,又遷居了新屋,去吃茶閑話,一定是有別樣的滋味了。

正是三月天,城外天顯得極高,也極清。田野酥軟軟的,草發得十分嫩,其中有了蒲公英,一點一點地淡黃,使人心神兒幾分蕩漾了。遠遠看著楊柳,綠得有了煙霧,暈得如夢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時,枝梢卻並沒葉片,皮下的脈絡是楚楚地流動著綠。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坐著車,或是謀事;有的挑著擔,或是買賣。春光悄悄兒走來,隻有他們這般兒悠閑,熏熏然,也隻有他們深得這春之妙味了。

打問該去的村子,旁人已經指點,問及子興,卻皆不知道,講明是在這裏住著的一位詩人,答者更是莫解,末了說:

“是X書記的小舅子嗎?那是在前村。”

大家啼笑皆非,喟歎良久,淒淒傷感起來:書記的小舅子村人盡知,詩人卻不知為然,往日意氣洋洋者,原來是這樣的可憐啊!

過了一道淺水,水邊蹲著一個牧童,正用水洗著羊身。他們不再說起詩人,打問子興家,牧童凝視許久,揮手一指村頭,依然未言。村頭是一高地,稀落一片桃林,桃花已經開了,灼灼的,十分耀眼。眾人過了小橋,桃林裏很靜,掃過一股風,花瓣落了許多。深走五百米遠,果然有一座土屋,牆雖沒抹灰,但泥搪得整潔,瓦藍瓦藍的,不曾生著綠苔。門前一棵莢子槐,不老,也不弱,高高撐著枝葉,像一柄大傘。東邊窗下,三根四根細竹,清楚得動人。往遠,圍一道籬笆,籬笆外的甬道,鋪著各色卵石,隨坡勢上下,卵石紋路齊而旋轉,像是水流。中堂窗開著,子興在裏邊坐著吟詩,搖頭晃腦,得意得有些忘形。

眾人呼叫一聲,子興喜歡地出來,拉客進門,先是話別敘情,再是闊談得獎。親熱過後,自稱有茶相待,就指著後窗說:好茶要有好水,特讓妻去深井汲水去了。

從後窗看去,果然主婦正好在村井台上排隊,終輪到了,扳著轆轤,顫著繩索,咿咿呀呀地響。末了提了水罐,笑吟吟地一路回來了。

眾人看著房子,說這地方畢竟還好,雖不繁華,難得清靜,雖不方便,卻也悠暇,又守著這桃花井水,也是“人生以此足也”。這麼說著,主婦端上茶來,這茶吃得講究,全不用玻璃杯子,一律細瓷小碗。子興讓眾人靜靜坐了,慢慢飲來,眾人竊竊笑,打開碗蓋,便見水麵浮一層白氣,白氣散開,是一道道水痕紋,好久平複了。子興說,先呷一小口,吸氣兒慢慢咽下,眾人就罵一句“窮講究”,一口先喝下了半碗。

君子相交一杯茶,這麼喝著,談著,時光就不知不覺消磨過去,誰也不知道說了多少話,說了什麼話,茶一壺一壺添上來,主婦已經是第五次燒火了。不知什麼時候,話題轉到路上的事,茶席上不免又一番歎息,嘲笑詩人不如棄筆為政,繼而又說“陽春白雪,和者蓋寡”,自命清高。子興苦笑著,站起來說:

“別自看自大,還是多吃茶吧!怎麼樣,這茶好嗎?”

眾人說:

“一般。”

“甚味?”

“無味。”

“要慢慢的品。”

“很清。”

“再品。”

“很淡。”

子興不斷地啟發,回答都不使他滿意,他有些遺憾了,說:

“這是名茶龍井啊!”

這竟使眾人都大驚了。他們住在這裏,一向喝著陝青茶,從來隻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點的黃湯,從來不知茶的品法;早聽說龍井是茶中之王,如今喝了半天了,竟沒有喝出來特別的味兒來,真可謂蠢笨,便怨恨子興事先不早說明,又責怪這龍井盛名難負,深信“看景不如聽景”這一俗語的真理了。

“好東西為什麼無味呢?”

大家覺得好奇,談話的主題就又轉移到這茶了。眾說不一,各自闡發著自己的見解。

畫家說:

“水是無色,色卻最豐。”

戲劇家說:

“靜場便是高潮。”

詩人說:

“不說出的地方,正是要說的地方。”

小說家說:

“真正的藝術是忽視藝術的。”

子興說:

“無味而至味。”

評論家說:

“這正如你一樣,有名其實無名,無樂其實大樂也!”

眾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去了,就走出門來,在桃林裏站了會,覺得今日這茶品得無味,話也說得無聊,又笑了幾聲,就各自散了。

鬆子茶

\/林清玄\/

朋友從韓國來,送我一大包生鬆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生的鬆子,晶瑩細白,頗能想起“空山鬆子落,幽人應未眠”那樣的情懷。

鬆子給人的聯想自然有一種高遠的境界,但是經過人工采擷、製造過的鬆子是用來吃的,怎麼樣來吃這些鬆子呢?我想起飯館裏麵有一道炒鬆子,便征詢朋友的意見,要把那包鬆子下油鍋了。

朋友一聽,大驚失色:“鬆子怎麼能用油炒呢?”

“在台灣,我們都是這樣吃鬆子的。”我說。

“罪過,罪過,這包鬆子看起來雖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鬆樹經過冬雪的鍛煉才能長出來的呢?用油一炒,不但鬆子味盡失,而且也損傷了我們吃這種天地精華的原意了。何況,鬆子雖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須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麼,鬆子應該怎麼吃呢?”我疑惑的問。“即使在生產鬆子的韓國,鬆子仍然被看做珍貴的食品,鬆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時候,加幾粒鬆子在裏麵,鬆子會浮出淡淡的油脂,並生鬆香,使一壺茶頓時津香潤滑,有高山流水之氣。”

當夜,我們便就著月光,在屋內喝鬆子茶,果如朋友所說的,極平凡的茶加了一些鬆子就不凡起來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遍地的綠草中突然開起優雅的小花,並且聞到那花的香氣,我覺得,以鬆子烹茶,是最不辜負這些生長在高山上曆經冰雪的鬆子了。

“鬆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東西,但是有時候,極微小的東西也可以做情緒的大主宰,詩人在月夜的空山聽到微不可辨的鬆子落聲,會想起遠方未眠的朋友,我們對月喝鬆子茶也可以說是獨嚐異味,塵俗為之解脫,我們一向在快樂的時候覺得日子太短,在憂煩的時候又覺得日子過得太長,完全是因為我們不能把握像鬆子一樣存在我們生活四周的小東西。”朋友說。

朋友的話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並非這個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經常遺照的日月來說,太陽給了萬物的生機和力量,並不單給人們照耀;而在月光溫柔的懷抱裏,蟲鳥鳴唱,不讓人在月下獨享,即使是一粒小小鬆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華而生,我們雖然能將它烹茶,下鍋,但不表示我們比鬆子高貴。

佛眼和尚在禪宗的公案裏,留下兩句名言:

水自竹邊流出冷,

風從花裏過來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幹的,可是因為水從竹子邊流出來就顯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沒有風從中穿過,就永遠不能為人體知。可見,縱是簡單的萬物也要通過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義,何況是人和鬆子?

我覺得,人一切的心靈活動都是抽象的,這種抽象宜於聯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質的富人如果不能聯想,他還是覺得不足;倘若是一個貧苦的人有了抽象聯想,也可以過得幸福。這完全是境界的差別,禪宗五祖曾經問過:“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為一個例證:“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