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禪茶一味(3 / 3)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動的一刻,看見的萬物都是動的,人若呆滯,風動幡動都會視而不能見。怪不得有人在荒原裏行走時會想起生活的悲境大歎:“隻道那情愛之深無邊無際,未料這離別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卻能說出“長亭涼夜月,多為客鋪舒”,感懷出“睡時用明霞作被,醒來以月兒點燈”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裏的鬆子,一粒停泊在溫柔海邊的細沙,一聲在夏夜裏傳來的微弱蟲聲,一點斜在遙遠天際的星光……它全是無言的,但隨著靈思的流轉,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記得沈從文這樣說過:“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靈魂是一麵隨風招展的旗子,人永遠不要忽視身邊事物,因為它也許正可以飄動你心中的那麵旗,即使是小如鬆子。

一杯茶

\/蘇童\/

以前從未想到茶會與我結緣,從未想到一杯綠茶會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如此重要的意味。

小時候家境清貧,母親每次去茶葉店買茶,買回的都是一包包廉價的茶末,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喝茶時就是要鼓起腮幫吹一吹杯中的那層碎末的,以為茶的顏色天生就是黃色的。對於茶的所有認識概括起來隻有一句話:茶是一種黃色的有微苦味的水。

喝也無妨,不喝也無妨,這麼渾渾噩噩地喝了許多年的茶,有一天來了一位朋友到我處作客,坐下來就說,新茶上市了,你這兒有什麼好茶?我想當然地從抽屜裏取出一袋茶葉,指著標簽上的價格說,這是好茶。沒想到朋友喝了我的茶後麵露尷尬之色。我失望地說,這茶還不算好?朋友說,應該是好茶的,不過,你是不是把茶跟樟腦放在一起了?我記不得那包茶葉是否真與樟腦同處一屜了,但朋友端著茶杯欲飲又止的表情使我感到很內疚也很難忘,我多年來形成的飲茶觀一下子被粉碎了。我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嗜茶者的常識:茶是有好壞之別的。

朋友中有許多熱愛品茗集茶的,其中又有江蘇茶、安徽茶、龍井茶等各派之分。我以前聽他們對自己鍾愛的茶大肆讚美時,常常不知所雲,但後來身不由己地受了影響。某一個安靜的春夜,捧住一杯新沏的春茶,突然對於茶的美妙有了一種醍醐灌頂式的頓悟,茶的無可比擬的綠色,茶的無可比擬的香氣,果然就在手邊,果然就在嘴裏。從此便放不下手中的一杯清茗。

喝茶之事從來不是為了發幽幽思古之情,喝茶是自我款待的最簡捷最容易的方式。喝一杯好茶,領略茶中的綠色和香氣,浮躁蠢動的心有時便奇異地安靜下來,細細品味了竟然懷疑這是大自然饋贈我們的綠色仙藥,它使我們在紛亂緊張的現實中鬆弛了許多,就因為注水泡茶的一個動作,就因為舉起茶杯時的一種期待,就因為杯中的那點綠色,那縷香氣。

喝茶之事似乎也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有時透過玻璃凝望水中那些綠色的芽尖,你可以輕易地獲得對水泥牆鋼條窗外的山野自然的想象,想象萬樹萌芽,想象雨露雲霧,想象日出月落時的大片大片的綠色世界。在人們日益狹窄的生活空間裏,這樣的精神漫遊或許也算一種享受了。

我後來再也沒讓我的茶葉染上樟腦味,許多朋友告訴我保存茶葉的方法,或入鐵罐,或入冰箱,或者用牛皮紙封貯。我每年春天都在家裏為那些新摘的茶葉尋找它們的居所。它們的居所馬虎不得,因為所有的綠色所有的香氣都是應該悉心保護的。

茶盲

\/閻連科\/

對於北方人來說,喝茶其實是一種奢侈,黃土寡薄,哪裏生養得起那些嬌貴的茶呢。兒時的鄉村,誰家的罐中藏些茶葉,那個家境一定是有些殷實,一定是有人在外邊的某個城市工作。茶葉,也是某一類家庭的象征。而那些藏有茶葉的家庭,也是不喝茶的。之所以藏著,是因為左鄰右舍誰家的孩娃飯吃多了,有了積食,據說可以泡些茶葉水以當藥用,消化食積。

可想,在北方,在北方的鄉村,茶葉的尊貴。

我是在當了兵後,才喝上了人生第一杯泡了茶葉的開水,微苦,微澀,並沒有感到它有多麼的爽口,但那是指導員特意給我泡的,為了讓我好好為黨工作,樹立正確的入黨觀,人生觀,願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努力奮鬥,才撮了幾枝放在一個玻璃杯中。因此,我更加體會到了茶葉於我意義的深刻、沉重,仿佛一個病人藥鍋中的人參。後來,提了幹後,宣傳科的辦公室裏總是放有茶葉,科長和幹事們上班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給自己泡一杯茶水,肅穆地和軍帽並列放在桌角。自覺公家的茶葉、公家的開水,別人都喝,我不喝是顯擺的吃虧,且你是黨的機關幹部,不喝茶葉水也顯然是故意與眾不同,也就漸漸喝了;加之那時白天上班,晚上要習作小說,人家說喝濃茶可以驅趕瞌睡,一試,果然,也就或多或少,有了淺淺的茶癮。生活著不喝茶水,仿佛吃了一碗幹飯沒有喝湯一樣。不過,茶的好壞,品質優劣,對我一概構不成什麼傷害、遺憾和失落。說起來,也算斷斷續續喝了二十年的茶了,紅茶和綠茶之別,大多是泡在水裏之後,我也才能分辨出來。這樣的茶準,其實正如一生走路的人,永遠無法分清軟鞋底兒與硬鞋底兒誰更適合行程一樣。軟的底兒,柔腳卻易於磨損;硬的呢,刺卻堅實。當然,因為改革開放,鞋已經有了柔而堅實的鞋底,可茶,少見有人紅綠各半地泡飲,如果真有,那也一定是如我這樣的北方茶盲。說到茶盲,對我來說名副其實,和我自己總說自己半生沒有寫出一篇好小說一樣實事求是。喝過碧螺春,忘了是什麼味道;喝過龍井,也記不起它是什麼滋味。總之,分辨不出它們二老的差異,也分辨不出它們與一般常茶的高下。有次一位中將,打開自己裝機密文件的保險櫃,取出一桶茶來,給我泡了一杯,說小閻,你嚐嚐這茶。並讓我把泡茶的第一道水適時倒了,又續上第二道水適時之後,彼此品著。他問:“好嗎?”我咂咂嘴道:“好。”又從杯中銜出一枝直豎蓬勃的綠葉在嘴裏細嚼了許久,像剛剛鑲上金牙的人不斷地用舌頭去舔那金牙一樣。因為這個有些故意的動作,中將還說我對茶葉有些內行。可從中將的辦公室裏出來,同行的人問我,剛才中將給我泡了什麼茶?我說喝不出來。又問,好嗎?我說,說不上來。

還有一次,一個記者摯交,在過春節前,給我送了一桶茶葉,說是台灣的什麼名貴,250克,需840元錢。當時打開看了,發白,有層絨毛,樣子的確與眾不同。待他走後,我想把它賣了,半價也行,正好寄回老家讓母親或姐姐們過年。所以隻要有朋友到我家裏,我便拿出那桶茶葉推銷,他們都說那茶確是好茶,願要,不願出錢。末了,我就隻好將那桶名貴自己喝掉了,發現那桶茶葉的味道的確特別,每一口都有喝了金水銀湯之感。

喝過功夫茶,覺得費時費勁;喝過各種毛尖,覺得大同小異;喝過發黴變質的茶葉,覺得要比白水有味。所以,我就覺得那些發現喝綠茶宜於讀詩、喝紅茶適宜讀小說,喝碧螺春適合讀杜牧的清詞麗句,而喝白毫、紫筍適合讀讀古文的人,實在明白人生,活出了詩意。而像我這樣愛喝茶的糊塗茶盲,真真是白白活了一場。茶盲又要每天喝茶,每天喝茶又對茶道一無所知。對名貴喝不出味道,對黴茶、常茶,覺得總比沒有茶好,這樣的人,和混在兔群中的羊有什麼差別。

明天我又要回老家辦事,還是捎二斤茶葉放在母親專門儲茶的那個瓦罐裏吧。母親說,村裏誰家孩娃有了積食不化,甚或誰家小夥子找對象要和姑娘見麵,常去她那兒討要茶葉,因為她有一個兒子工作在外。

禪味與茶味

\/柳存仁\/

十餘年前,跟住在日本京都的友人黃君實先生一起去參觀那裏的南禪寺,是一處著名的古跡。除了肅寂的廟宇之外,據說那兒做的豆腐最有名,廟的周圍有不少的飯館都是靠它招徠客人的。我們實在也不知道哪一家製的最雋,就隨便在一處“坐地”(《水滸傳》裏的名詞)了。吃的豆腐是溫溫的,微有一些麻油之類,質地滑潤,單吃這個是不足以裹腹的;這且不言。據說這裏的豆腐有禪味,最早是什麼高僧傳下來的秘方雲雲,當然禪味到什麼程度我們俗客很難領會。倒是君實這一位畫家,他說的話我還記得。許多人都知道,京都的一個特點是它有數以百計的大大小小的佛寺。有人說,就是在那邊住上一年也隨喜不完。君實卻特別注意各處叢林多悲風的高樹上邊的枝杈。他說:“這些樹枝的姿態你如果細看,沒有一株一枝是相同的。”他大概預備長住在那裏畫樹枝了。樹枝是畫不盡的,但是他還要誠懇地畫下去。他那句話,倒似乎有點兒近禪。

一般來說,豆腐的味道很平淡,它應該是很近於隱逸的人們喜愛的食品,不過它不一定有禪味。若要說禪,我以為東方人大家“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喝茶,其或近之。

提起飲茶,有些人以為日本人是有他可以豔稱的茶道的:這從相當於中國的南宋以來的時代開始,直到如今,大概也是事實。日本僧侶的種茶,喝茶,甚至開宗立戶,蔚成大國,沿襲衍變而成今日茶道的許多流派,當然要溯源於9世紀初,中國晚唐時來華的最澄、空海師徒們從中國把茶種和茶石臼帶回本國去種植的時候。雖然在這以前,他們不是不曾知道茶,或不曾喝過茶。至於有鬥茶的習尚,有茶會的組織,以及上流社會的競相用中國瓷器的器皿,和15世紀中葉以後村田珠光這位奈良的和尚怎樣盡量地把貴族、武士們享樂性的飲茶變成合理的平民化的聚會,和提倡使用日本本土的瓷器又開了他們陶瓷工業振興的機緣,我們對於鄰國的文化曆史上的這些事情,不能夠不知道一點,但茶道之興,自然還是始於吾華,這一點我們卻不能數典忘祖。唐時封演的《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雲:“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並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這裏用的“茶道”一詞,不就是很好的說明麼?

陸鴻漸就是陸羽,這位《茶經》的作者,他的名和字相應,是《易經》的典故,這個不用說了。《新唐書》卷196《隱逸傳》有他的小傳,《全唐文》卷433也有《陸文學自傳》,近年我還看到有人把《茶經》作了譯注的本子,讀者們當可參看。我不曾詳細研究過喝茶的曆史。簡單地說,8世紀末陸羽時代大家喝的茶,采到葉子後先要蒸,蒸後搗磨成餅,樣子就像是茶磚。喝的時候先得切下一塊來,俗人還加上香料和其他配合的蔥、薑、棗子、橘皮等東西同煮。這樣的茶,大概就是盧仝說的“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一類的物事,我們今天已經喝不到了。因為宋代以後,喝茶的方法進步了,末茶興起,碾茶的技術很有成就。采茶的人收割後先把茶葉榨擠蒸壓,然後把它研成粉末。喝時,把末茶放在茶碗裏,用沸水點衝後,碗裏出現了泡沫,又用茶筅(用老竹筋製的小刷子)去攪拌,等它和勻了,慢慢地喝。舊小說裏常看見的“點茶”,指的大概就是喝這種茶時點衝的動作。北宋時的人像蔡襄、宋徽宗等作的《茶錄》、《大觀茶論》這一類的書,在許多細節方麵和《茶經》頗有出入,因為所敘說的對象不同了。南宋初曾經兩次入華的日本榮西禪師,在他國內號稱“茶祖”,他當時在明州(寧波)、臨安所見到的禪寺裏飲茶的情況,大約就成了後來日本茶道在製作和應用方麵的一些常規。榮西和朱熹是同時代的人。他的《吃茶養生記》曾說:“茶也,養生之仙藥也,延齡之妙術也”;比榮西約遲兩百多年的村田珠光,提倡喝茶,據說也是因為喝茶可以止坐禪時發生的疲勞。這正像是陸羽《茶經》裏的《七之事》引《神農食經》所雲“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誌”的引申了。茶道之行,和禪寺和禪僧們的生活行事有關,這在茶的曆史上記載很多,是不用懷疑的。可是,茶道裏什麼地方看得到有禪呢?

無疑地,日本人的茶道裏的一些禪味,是建立在他們的茶室的布置,進行茶道式的喝茶時候的客觀環境,和參加茶道進行的主客之間的關係上麵的。通過了過去僧侶和武士時代製定下的許多陳舊而嚴厲的規矩,也許我們可以說,那樣的喝茶其實更像是中國古代的所謂禮了。譬如:通常茶道的茶室裏正麵壁上應該掛一幅山水畫(更早期的佛像之遺),也有不掛畫而故意掛上一頂笠的;桌上應該插一瓶花,就也有不插花卻插幾莖竹葉的。這是他特別要表示主人的謙退,卑遜,和沒有自我的意圖。本來古代的茶道有用上許多種器皿的,可是有的流派隻用一種器皿,暗示在無限龐大的宇宙間人力的有限,和不完全。室內的陳設要柔和,不要光彩奪目,以致拂亂了參加茶道禮儀的客人們的心思。16世紀末年的千利休就立了“和、敬、清、寂”四規。

中國雖然是種茶、飲茶的始創者,在生活上不論是什麼社會地位和環境的人,都很難說和飲茶完全沒有幹涉,但是我們卻早已脫離了《百丈清規》的時代了。在這方麵,我們似乎比鄰人先得到一點解脫。“禮之用和為貴,”但是理想的“和”這個境遇既然不易企及,做得到的往往就剩下枷縶一樣的糟粕了。中國在明代還以為喝茶的藝術又該進上一步,不用末茶而改成今天大家仍沿用的直接用湯水去衝泡整片的茶葉的這個法子,這不止是技術方麵的突破,也增加了廣大社會各層麵的人們喝茶的頻率。我們舍棄了那些假如做得不好就會流為“相率而為偽者也”的喝茶的儀軌,相信像莊子說的“道在矢溺”,以為不論什麼地方都可以體會到一點茶的禪味,也就不需要過多的布置。這樣看起來,潮州的功夫茶,也許可以說是今天的又實用,又雅致的中國人的茶道。

如果我們仍要琢磨一下茶的味道,雖然從前茶書的記載都說過茶是苦澀的,苦茶庵也曾被人用過做雅號,但是三千多年前的《詩經》裏,民間的哀婉歎息和回味還說“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那時候當然佛教的禪他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們》一開首就描寫一位俄國希臘正教的年高德劭的長老曹西瑪,生病初愈,今天回到寺院裏來。寺門廊外多少善男信女婦孺包圍著他祈福,還有人拉著他的衣服邊緣,希望獲得一些福德。扶著長老進入方丈和卡拉馬佐夫父子們一家人見麵的沙彌,正是老卡拉馬佐夫的小兒子,他長期在這裏服侍長老和學道。這一家人自己,現在正遭遇極重大的爭產的糾葛,裏麵還牽涉了老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幾個兒子中間的許多仇隙,特別是他和做軍官的大少爺同時跟一位懂得風情的婦人之間的情欲糾葛。他們都在靜寂而不安的空氣下等候著長老的光臨,好替他們排難解紛。因為這位長老,在大眾看來就像是一位聖人那樣。長老顫巍巍地進來了。好長老,他慢慢地走到大少爺軍官的麵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雙膝下跪向他磕了個頭……

這是19世紀的俄國小說。我手邊恰沒有這部原著,大概的情節我想是不錯的。若在舊時的中國,這裏情緒的緊張,大概也不亞於我們的流氓們白刀子入、紅刀子出之前的吃講茶罷?曹西瑪是不懂得禪的,俄國人雖然也喝茶,大約也還不能分析我們的小種和鐵觀音的好壞。也許,親愛的讀者們,你要是有幾分鍾閑裕,可以泡一杯用tea-bag裝的中國茶,慢慢地喝兩口想想:

那長老為什麼要向滿麵酒色財氣的大少爺磕頭呢?

(注)小說裏別處說:曹西瑪少年時做過軍官,大概是什麼少尉罷?那時候他每天有一個勤務兵服侍他,替他把鞋子揩得亮亮地。生起氣來,他就隨意鞭打這個小兵消遣。受鞭撻的時候這小兵站得一動也不動,聽受叱罵。有一天曹西瑪忽然有一個特別的念頭:我也是人,他也是人,為什麼我可以隨意地,甚至無理地打他呢?——這他才興起了“逃禪”的念頭。

無我的茶

\/林清玄\/

與朋友相約去爬山的時候,我總是比平常起得更早,準備到山間泡茶的用具。

朋友說:“起得更早,是為了燒開水吧!”

我說:“不是為了開水,而是為了開心,我很喜歡和你到山上喝茶。”

那種歡喜和開心,是為了“一生一會”的想法,在這個忙碌混亂的社會,要和朋友在咖啡館喝杯咖啡或在茶館飲茶都是困難的,何況是在山林,對著沿山坡變化的楓樹、鬆樹、相思林,喝著最好的茶,真是人生難得的。

在山林裏喝茶當然不比在家裏,有各種齊全的用具,所以,我通常準備一大壺開水放在保溫瓶裏,帶著一隻紫砂壺,幾個小杯子,還有兩三種茶葉,然後背到山頂去喝茶。

山林裏的喝茶,是與室內不同的,由於心裏充滿了自由,所以我們可以隨意選擇泡茶的地方,不管是坐在風景美好的樹林或繁花盛開的花園,感覺那來自高山的茶與四周的林園融成一氣,我們的心也就化成一股清氣,四散飄了。

那種清朗之氣的回歸,使我們進入無我的境界,這使我想起有一個愛茶的朋友組成的茶會,他們常在各地風景好的地方喝茶,互相分享帶來茶葉,茶會的名稱就叫“無我茶會”。這名字取得真好,如果山林與茶都是宇宙大河流中的一葉,當我們“入流亡所”,也進入那宇宙的大河流忘記自己的執著,就會呈現“無我”的狀態。

“無我”就會連憂悲苦惱一起流入大河,到最後,胸臆裏隻剩下山林與茶香,而整個山林,也充溢了友情。

宋朝以前的人喝茶,都是用大壺大碗。尋找心靈自由的僧人,為了四處雲水參訪,為了在林間品茗,發明了紫砂小壺,以便揣著小壺在人間遊行,遇到誌同道合的人就坐下來喝一泡茶;或獨自行走時,在山邊水湄,坐下來與樹木和溪水共飲。這是紫砂壺的由來,因些,紫砂壺中有著浪漫的心,是為了自由、為了無我而創造出來的。

我們雖非僧侶,卻也是了了雲水的自由而遊行於人間,如是思維,我們的疏也就拔就如雲,我們的情感也就靈動如水了。

喝完茶,我們再度走向人間,帶著春茶的清氣,愛也清了,心也清了。

喝完茶,我們再度走入風塵,帶著雲水的輕鬆,行囊也輕了,步履也輕了。

將茶飲成一場宿醉

\/劉醒龍\/

人的內心並非總是難以捉摸,越是那種平常瑣碎的場合,越是那些胡亂忙碌的行為,越是能將其藏匿得不見蹤影的底蘊暴露無遺。譬如像我這樣的固執地喜歡喝茶。

我少年生活過的那片山區,向來就以種茶和采茶歌謠而聞名。上學的那些時光裏,一到夏季,不管是做了某些正經事,還是百事沒做,隻是在野外淘氣,譬如下河捉小魚,上樹掏鳥窩,隻要看到路邊擺著供種田人解渴消暑的大茶壺,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來就往嘴裏倒,然後在大人們的吆喝聲中揚長而去。往後多少年,隻要這樣的記憶在心裏翻動,立刻就會滿嘴生津。年年清明剛過,穀雨還沒來,心裏就想著新茶。那幾個固定送我茶的朋友,如果因故來遲了,我便會打電話過去,半真半假地說一通難聽的話。到底是朋友,新茶送來了不說,還故意多給一些,說是存放期的利息。

因為隻喝從小喝慣了的茶,又因為有這樣一些朋友,使得我從來不用逛茶市。外地的茶,從書上讀到一些,有親身體會的,最早是在武夷山,之後在泉州,然後是杭州西湖和洞庭湖邊的君山等地,那些鼎鼎大名的茶從來沒有使我生出格外的興趣。隻要產茶的季節來了,惟一的懷念,仍舊是一直在記憶中生長的那些茶樹所結出來的茶香。

九月底,《青年文學》編輯部拉上一幫人到滇西北的深山老林中采風。帶著兩褲腿的泥濘,好不容易回到昆明,當地的兩位作家朋友聞訊趕來,接風洗塵等等客套話一個字也沒說,開口就要帶我們去喝普洱茶。汽車穿越大半昆明城,停在一處毫不起眼的大院裏。時間已是晚十點,春城的這一部分,像是早早入了夢鄉,看上去如同倉庫的一扇扇大門閉得緊緊的。朋友顯然是常來,深深的黑暗一點也擋不住,三彎兩拐就帶著我們爬上那惟一還亮著“六大茶山”的二層樓上。

與別處不一樣,坐下來好一陣了,還沒有嗅到一絲茶香。女主人親自把盞,邊沏茶邊說,她這裏是不對外營業的,來喝茶的都是朋友,不過,有人意外跑來,她也一樣當朋友待。女主人將幾樣茶具顛來倒去,聽得見細流聲聲,也看得見眼前所擺放的那些據稱價值連城的茶磚,熟悉的茶香卻遲遲不來。這一行天天十個小時以上的車程,又都是那別處早就消失了的鄉村公路,確實太累了,小到不夠一口的茶杯,不知不覺中已連飲了十數杯。不知什麼時候,心裏一愣,脫口就是一句:這普洱茶真好!話音未落,尋而不得的茶香就從心裏冒了出來。

到這時女主人才露些真容,細聲細氣地說,不喝生茶,就不知道熟茶有多好。又說,剛才喝的是當年製成的生茶,而正在泡的是放了二十三年的熟茶。不緊不慢之間,一杯熟茶泡好了,端起來從唇舌間初一流過,真如驚豔,仿佛心中有股瑞氣升騰。這感覺在思前想後中在反複縈繞,不知不覺地就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溫馨念頭生出來,在當時我就認定,普洱茶就像成就它的鄉土雲南的女主人,是冷豔,是沉香,是冰藍,是暖雪。女主人繼續溫軟地說,天下之茶,隻有普洱可以存放,時間越長越珍貴。昆明地處高原,水的沸點低,在低海拔地區,水燒得開一些,泡出來的普洱茶味道會更好。聽說由於溫差所致,普洱茶在酷熱的南方存放一年,相當於在昆明存放五年。我便開玩笑,將她的茶買些回去,五年後,不按五五二十五年算,隻當作十五年的普洱茶,由她回購。一陣大笑過後,普洱茶的滋味更加誘人。

滿室依然隻有高原清風滋味,那些在別處總是繞梁三日熏透窗欞的茶香,一絲不漏地盡入心脾。

從舌尖開始,快意地彌漫到全身的清甜,竟在那一刻裏升華出我的母親。有很多年,母親一直在鄉村供銷社裏當售貨員。一到夏天,她就會頻繁地操著一杆大秤,將許許多多的老茶葉片子收購了,裝進巨大的竹簍裏,還為它們編上“黃大茶一號”或者“黃大茶二號”等名稱。每當竹簍層層疊疊地碼上供銷社的屋頂時,就有卡車前來拖走它們。那些巨型竹簍上的調運牌,所標老茶葉片子的最終目的地,就曾包括過雲南。隻是那時的我們實在難以相信,這種連牛都不願啃一口的東西,也會被人泡茶喝。一杯普洱,讓我明白隻要懷著深情善待,那些被烈日活活曬幹的老茶葉片子也能登峰造極。

為茶的一旦叫了普洱,便重現其出自鄉村的那份深奧。對比茶中貢芽,稱普洱為老邁都沒資格;對比茶中龍井,稱普洱太粗魯都是誇耀;對比茶中白毫,普洱看上去比離離荒原還要滄桑;對比茶中玉綠,普洱分明是那歲歲枯榮中的泥濘殘雪。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種種宛如真理的大錯鑄成,都是沒有經曆那醍醐灌頂般深深一飲。鄉村無意,普洱無心,怪不得它們將生性放置在雲遮霧掩之後,世代更替,江山位移,以普洱為名之茶,正如以鄉村為名之人間,是那情感化石,道德化石,人文化石。還可以是仍在世上行走之人的靈魂見證:為人一生,終極價值不是擁有多少美玉,而應該是是否發現過像普洱茶一樣的璞玉。

看看夜深了,有人撐不住先撤了。留下來的幾位,號稱是茶中半仙,都說一定要喝到女主人所說,普洱茶要泡到五十泡才是最好的境界。作為過客的我們,終於沒堅持到底,在四十幾泡時,大家一致地表示了告辭,將那也許是夢幻一般的最高境界留給了真的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