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柳田聖山討論禪宗史的綱領(1 / 3)

柳田先生:

去年夏天,承先生寄贈The Genealogy of the To Histories(《燈史之係譜》)的Mr.Leon Hurwity English Translation(英譯本)及《唐末五代之河北地方與禪宗興起之曆史的社會情形》、《存獎》、《南院慧顒》各拔刷本,我真十分感謝!

那時候我要出國遠行,所以我沒有回信道謝,千萬請先生恕罪!

先生的《燈史之係譜》我已仔細讀完了。我很佩服先生的功力,很高興我有機會得讀這一篇一百多頁的大文!(英文的日本名詞譯音,往往很不易認識,故我讀此文頗費力——如Sōsei與Sosei,Kōnan與Konan,如Gi(魏)與Sei(齊),甚至於不認得我自己的姓名(Ko Teki)。我得益不少,我很感謝先生的好意!我已托朋友在京都代覓大文的日本文原文了。

我近年來也研究《寶林傳》,已寫了幾篇備自己參考的筆記,——如《惟白和尚關於〈寶林傳〉、〈聖胄集〉的記載》,《〈寶林傳〉裏的唐碑》,《神會與〈寶林傳〉》等等,——但都未敢發表。將來也許寫副本請先生指教。

先生似是一位佛教信徒,似是一位禪宗信徒,而我是一個中國思想史的“學徒”,是不信仰任何宗教的。所以我與先生的根本見解有些地方不能完全一致。

但我很高興,先生的大文的一部分結論是與我大致相同的。例如,先生說,中唐與晚唐有許多偽書與假曆史,都成了《景德傳燈錄》的原始資料,這完全是我讚同的。

又如,先生說“二十八代祖師”之說最早出現於《曆代法寶記》,我也同意。(《大正大藏經》的《曆代法寶記》,金九經韓國人排印本《曆代法寶記》,都有無數錯誤。我將來要出版一部校定的《曆代法寶記》,也許可以抬高此書的曆史價值。)

又如,先生重視我的《神會和尚遺集》,我也很感覺榮幸。貴國的學人,如宇井伯壽先生的《禪宗史研究》,至今不肯接受我在三十年中指出的神會的重要,我頗感覺詫異。根本的不同,我想是因為他們是佛教徒,而我隻是史家。例如宇井先生引用中宗召慧能的詔書,他依據《全唐文》卷17,他豈不知道此詔是出於宋以後修改的《六祖壇經》!他若比勘《曹溪大師別傳》裏的“高宗”神龍元年正月十五日召慧能的詔書——此時“高宗”已死了二十二年了!——他就可以知道此中宗詔書完全是偽造的了!《全唐文》是政府大官編的書,不記出各篇的來源,故往往不可信任。宇井先生因此相信“神秀……推舉了比他自己更高明的慧能;由此可知,神秀與慧能對立之說是烏有之談”(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196);他不知道神會《南宗定是非論》說的神秀“臨發之時……雲,韶州有大善知識,元是忍大師付囑,佛法盡在彼處。”也都是信口妄語,全無曆史根據!

所以我看了先生此文裏大體承認我關於神會的研究成果,我很高興!

但我覺得先生大概沒有看見我的其他研究,如《楞伽宗考》、《菩提達摩考》、《白居易時代的禪宗世係》(研究白居易的《傳法堂碑》)一類的文字。所以我想向先生陳述我對於禪宗“西土二十八祖”的傳說的一些見解。我今日的看法是:

(1)菩提達摩來中國,是在劉宋晚年,他在中國北方住了五十年左右,故他建立了一派“禪學”,有道宣的《續高僧傳》的《達摩傳》、《僧副傳》、《法衝傳》,及《習禪》總論可以作證。

(2)菩提達摩建立的宗派,用“四卷楞伽”為“心要”,故後來稱為“楞伽宗”。參看我的《楞伽宗考》及淨覺的《楞伽師資記》。

(3)這個“楞伽宗”是注重“頭陀”苦行的,自達摩至神秀,自470左右至700年,都還是一個山林苦修的頭陀禪。(看道世的《法苑珠林》的“六度”的“禪宗”一門。)

(4)武後久視年中(700)詔請神秀入宮供養,使神秀成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於是山林的頭陀苦行的楞伽宗,成為都市的、宮廷的、朝野尊崇的國教了。這就根本改變了楞伽宗的性質,正如智者大師受陳、隋二代帝王的尊崇,就根本改變了南嶽天台一係禪門的性質一樣。

(5)但神秀門下的大師,如普寂,如義福,以及神秀同門的和尚,如法如,如降魔藏,如老安,如玄賾,甚至於韶州的慧能——都還不曾拋棄楞伽宗的傳統思想。他們還沒有完全拋棄頭陀苦行的禪法。

(6)但楞伽宗在八世紀的“氣焰熏天”,當然引起了無數和尚的歆慕。所以在八世紀的前半,已起了一些“攀龍附鳳”的法統之爭。最可注意的是牛頭山一支自稱是出於道信門下!道宣的《續僧傳》的《法融傳》,共有2433字,無一字提及法融一係與道信有任何關係。然而牛頭山的後人都承認道信教化法融了!這是自附於北宗的“趨炎附勢”運動。

(7)在開元盛世,忽然有“異軍突起”,即是神會在滑台的大挑戰,他采用了神秀碑文裏的菩提達摩一係的傳授世係,但他說,其中第六代不是神秀,乃是慧能!他指斥神秀——普寂一係“師承是傍,法門是漸”。他偽造了“袈裟傳法”的法統說。當時誰肯走到韶州去驗看那件本來沒有的傳法袈裟呢!

(8)神會奮鬥了三十年,得到了王維、房琯、宋鼎諸人的有力支持;更重要的,他遭遇到政治勢力的打擊,如盧奕的奏劾,以及神會的三度被貶謫,就使他成為一個為宗教受摧殘壓迫的“殉道者”了。國人的同情心更大了,更有力了。在安史大亂裏,神會又建立了幫助政府推銷度牒的大功。於是一個三度貶謫的和尚居然成了新皇帝(肅宗)的宮廷供養的大師了。他死在“元年”建午月十三日(762)。

(9)神會創立“西國八代,菩提達摩在西國為第八代”的傳統說。先生指出我的錯誤,說神會晚年似沒有修改“八代”為“二十八代”。這個錯誤,我早已修改了。先生指出《寶林傳》卷8《僧璨傳》有房琯的《三祖璨大師碑》,其中有“自迦葉至大師,西國有七,中土三矣”之語。這是我去年也曾指出的。我還可以為先生添三證:(一)此碑“銘”文有“迦葉至我兮聖者十人,貌殊心一兮相續一身”,這也是神會的“八代說”。(二)房琯此碑的建立,是在“元年建辰月”,見於趙明誠《金石錄》卷7的第l378件的注文:“唐山穀寺璨大師碑;房琯撰,徐浩八分書,元年建辰月。”神會死在“元年建午月”,此可證神會死時尚未修改他的“八代說”。(看我的《新校定的敦煌寫本神會和尚遺集兩種》——《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九本,頁873-875)

(10)神會的奮鬥成功了,勝利了。據宗密的說法,“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澤大師為第七祖。”宗密的孤證未必完全可信任,但元和十一年(815)詔書追褒第六祖慧能,諡曰大鑒,是無可疑的。神會為“南宗定是非”的奮鬥是成功了。

神會的數十年奮鬥,在當時必曾震動全國。貴國入唐求法的大師,如圓行、圓仁、圓珍,請去的佛典皆側重密教,然而他們都帶了神會的語錄(《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南宗定是非論》、《荷澤和尚禪要》等件回國去。這些寫本又都是他們在唐土南北各地收集的,北至五台山,南至浙江的溫州永嘉,這一點最可以使我們推想神會的著作傳播之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