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又二十四葉”似是“又二十八葉”之誤。因為此碑的“銘辭”說的最明白:“佛以一印付迦葉,至師五十有九葉,故名師堂為傳法。”我作《白居易時代的禪宗世係》一篇短文(見於《胡適文存》第三集),曾指出惟寬的世係是依據《出三藏記集》的薩婆多部世係,自大迦葉到佛馱先那(佛大先)為第五十,達摩多羅為第五十一。慧能第五十六,馬祖第五十八,故惟寬正是“五十有九葉”。
八代太少了,五十一代又太多了。惟寬之說終於被後世忘了。但日本入唐求法的圓珍大師目錄裏有白舍人《傳法堂碑》,可見此碑在當時受人重視。不知貴國五山大寺之中尚保存圓珍請去的《傳法堂碑》的唐拓本否?
(丁)後來的修正的二十八代說。——即《寶林傳》,《祖堂集》以及《景德傳燈錄》采用的二十八代說。這個修正的新二十八代說,含有三個要點:
①定師子比丘為第二十四代,菩提達摩為第二十八代。(有彌遮迦而除去末田地)
②舊說(神會八代說與舊二十八九代說)裏的婆須蜜或須婆蜜多,改正為婆須蜜,移前為第七代。③刪去舊說裏的舍那婆斯、優婆掘、僧伽羅刹三人。另補入了下列三人:
第二十五婆舍斯多
第二十六不如蜜多
第二十七般若多羅
這三個名字都是隨便捏造的,都沒有經典的根據。
大概是因為修正的世係表換上的三人都是無據的捏造,這個新的二十八代說頗受有知識的禪僧的輕視,所以經過了很長的時期未能得禪宗的一致承認采用。直到《景德傳燈錄》已經被宋真宗皇帝下詔令文臣刊修,並由印經院模印頒行了數十年之後,契嵩和尚在嘉祐六年(1061)還有“宗不明,祖不正”的憂慮,還有“推一其宗祖,與天下學佛輩息諍釋疑”的雄心。契嵩的考據也是很可憐可笑的!
附記
先生與我都很注意李華的《左溪大師碑》所記的各宗傳法係統。此碑現存各本均有誤字、脫字——《全唐文》本與《唐文粹》本,與《文苑英華》本都不免脫誤。故其中“此後相承,二十九世,至梁魏間,有菩薩僧菩提達摩禪師傳楞伽法”一句,可能有誤改之字:“二十九世”可能原是“二十四世”或“二十五世”?此碑文曾經“通人”誤校誤改,不可信任。如其中敘左溪一係雲:“……灌頂傳縉雲威大師,縉雲傳東陽(威)大師,左溪是也。”(《文苑英華》本,《全唐文》本有下“威”字,《唐文粹》本無下“威”字。)此句當做“縉雲傳東陽威大師,東陽傳朗大師,左溪是也。”東陽威,時稱“小威”,梁肅《智者大師碑》可證。我不信天台宗的碑傳裏肯容許“二十九世”之說。我頗信左溪死時,李華作碑時,“二十九世”之說尚未起。
又,先生大文裏采用《唐中嶽沙門法如禪師行狀碑》(第22-26頁),此碑確甚重要。我要請先生注意兩點:①此碑引慧遠《禪經序》中“達節善變……”一長句,而以為“即南天竺三藏法師菩提達摩”,此是最早一次誤認《禪經》作者達摩多羅即是菩提達摩。②此碑已說達摩“入魏傳可,可傳粲,粲傳信,信傳忍,忍傳如”。我曾指出,神會《南宗定是非論》曾指斥普寂“修《法寶紀》,又立如禪師為第六代”。巴黎的敦煌寫本杜娩《傳法寶紀》於弘忍之下,先列法如,後列神秀。此皆可與《法如碑》及神會指斥之言互相印證。我見嚴挺之作義福的碑,李邕作普寂的碑,都說此二人先去參法如,因為法如死了,才去參神秀,故我曾指出嵩山法如在當時聲名之大,地位之高。但我當時未見此碑,今見先生引此碑。始檢閱《菩提達摩嵩山史跡大觀》,始得讀《法如碑》。這是我要感謝先生的一點。將來我修改《楞伽宗考》,一定要給法如一個重要地位。
(13)從開元時代到唐末(713-960),是許多偽史——禪宗偽史——陸續出現的時代。《南宗定是非論》的獨孤沛序已說他有一本《師資血脈傳》。石井光雄本《神會錄》末尾有“六代大德”的略傳,可能就是神會的《師資血脈傳》。《曹溪大師別傳》,《六祖壇經》,都是這一宗派造出來的偽史。
日本入唐求法的幾位大師的目錄實在可以用作考證這些偽史造成及流行年代的最好資料。
最澄目錄作於貞元二十一年(805),他已請去了三種偽史:
《西國付法記》、《曹溪大師別傳》、《達摩宗係圖》(神會造的□可看《宋僧傳·慧能傳》)。
圓仁的三錄作於836-847,他已請去了這些偽史:《西國付法藏傳》一卷(即最澄錄的《西國付法記》)、《大唐韶州雙峰山曹溪寶林傳》十卷,《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師說見性頓教直了成佛決定無疑法寶記檀經》一卷)。故《寶林傳》與《檀經》的造成可能在最澄入唐之後,圓仁入唐之前?惠運的目錄(847)也有:《西國佛祖代相承傳法記》一卷,《禪宗脈傳》一卷,《師資相承法傳》一卷。
圓珍的五錄(大中七年至大中十二年,853-858)也有這些著錄:《達摩宗係圖》、《禪宗七祖行狀碑銘》(第二錄總題如此,第四及第五錄有詳細子目,共十五本合一冊子):
a.南宗祖師諡號一本;b.達摩尊者行狀一本;c.菩提達摩碑文一本(梁武帝);d.中嶽少林寺釋惠可本狀一本;e.可和尚碑文一本(琳);f.舒州皖公山釋智璨事跡一本;g.璨禪師碑文一本;h.蘄州雙峰山釋道信蹤由一本;i.信禪師碑文一本;j.杜正倫送雙峰山信禪師碑文一本;k.蘄州東山釋弘忍議(?儀)行一本;l.忍禪師碑文一本:m.荊州玉泉寺大通和尚碑文一本;n.韶州曹溪釋慧能實錄一本;o.韶州廣果寺悟佛知見故能禪師之碑文一本(上十五本合冊子)。
以上十五件之中,現存之《寶林傳》收有(c)、(e)、(g)三碑,我們可以推知(i)、(j)、(1)、(m)、(o),五碑必也收在《寶林傳》卷九、十之中。我們也可以猜測(b)、(d)、(f)、(h)、(k)、(n)六件所謂“行狀”,“蹤由”,“實錄”,大概也都成了《寶林傳》八、九、十卷的敘述部分。
圓珍諸錄裏也有《曹溪能大師檀經》一卷的記錄。故我們可以說:《寶林傳》的內容可分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為釋迦如來傳,用《四十二章經》作材料。(其前似未有“六佛”?)
第二部分為《西國二十八祖傳》,用的資料很複雜,幼稚,無稽,但大致是雜用所謂《五明集》、《聖胄集》以及最澄、圓仁、惠運諸入唐求法大師所見之《西國付法藏傳》等等偽史。
第三部分為《東土傳法六代祖師傳狀》,其取材大概用神會的《師資血脈傳》、《達摩宗係圖》及圓珍所請去的《禪宗七祖行狀碑銘》十五件等等。
這是我想象的“禪宗的係譜”也就是“禪宗史”的第一次大規模的結集。匆匆寫出一個大綱要,請先生懇切指教,不勝盼望之至!
此信是分幾日寫成的,寫的太長了,千萬請先生原諒。並請塚本、入矢諸先生指教。
胡適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