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既然不相信宗密自己宣傳的世係,也不相信裴休碑文轉述的宗密“傳法”世係,所以我也就不敢輕信裴休碑文裏說的“能傳會為荷澤宗,荷澤於宗為七祖”的一句話了。因為裴休的話大概隻是根據宗密說的“貞元十二年……有敕下,立荷澤大師為第七祖”。宗密自己也怕人不相信,所以他說出兩件“證物”:
(一)內神龍寺見有碑記。
(二)又禦製七代祖師讚文,見行於世。
現在看來,這些話大概都不很可靠罷?
1961年8月16日夜寫成,9月28日夜改稿(彰健按:胡先生九月二十八日改稿,胡頌平先生謄有清稿。今據清稿排印。原稿上胡先生有藍筆紅筆批改,其意見與後來改寫稿相同,故知其批改蓋在清稿謄清以後。這些批改已注明於上。)
後記
宗密自己是從蜀中的淨眾寺無相——神會一支出來的,所以他雖然偽造傳法世係,雖然有心詐欺,把淨眾寺的神會認作東京荷澤寺的神會;雖然他自己把淨眾寺的一支否認是他的祖宗了——但他確是熟悉成都的淨眾寺與保唐寺兩派的曆史和思想的。我已引了他的《圓覺經大疏抄》三下記的淨眾寺金和尚(無相)的傳法源流,思想大略,及金和尚的弟子四人了。他在同書裏,又曾敘述金和尚門下的一個含有革命性的支派——就是成都保唐寺的無住和尚。宗密說:
“教行不拘而滅識”者,第三家也。其先亦五祖下分出,即老安和上也。……有四弟子,皆道高名著。中有一俗弟子陳楚章,時號陳七哥。有一僧名無住,遇陳開示領悟,亦誌行孤勁,後遊蜀中,遇金和上開禪,亦預其會。但更谘問,見非改前悟,將欲傳之於未聞。意以稟示俗人,恐非宜便,遂認金和上為師。指示法意大同,其傳授儀式與金門下全異。
異者,謂釋門事相一世不行。剃發了便掛七條,不受禁戒。至於五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皆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雲“教行不拘”也。
言“滅識”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謂生死輪轉,都為起心。起心即妄。不論善惡,不起即真。亦不似事相之行,以分別為怨家,無分別為妙道。
亦傳金和上三句,但改“忘”字為“妄”字,雲諸同學錯預(領?)先師言旨。意謂無憶無念即真,憶念即妄。不許憶念,故雲“莫妄”。
毀諸教相者,且(其?)意在息滅分別而全真也。故所住持,不義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飽食,不送即任饑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飯。有人入院,不論貴賤,都不逢迎,亦不起動。讚歎、供養、怪責、損害,一切任他。良由宗旨說無分別,是以行門無非無是,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故雲“滅識”也。
這是很詳細的敘述。最近幾十年中,敦煌寫本《曆代法寶記》出現了兩本,一在倫敦,一在巴黎。其中敘述保唐寺的無住和尚的思想最詳細,往往可以和宗密的敘述互相印證。(《曆代法寶記》收在《大正藏》五十一冊,一七九——一九五頁)
在《師資承襲圖》裏,宗密畫保唐寺一支的世係作這樣子:
誌安——陳楚章——保唐李了法
據《曆代法寶記》,無住俗姓李,但無“了法”之名,多疑心“了法”可能是“天住”二字之誤寫,也可能是無住下一代的弟子。——這五個字可能應該寫作:
保唐李——了法
宗密很了解那一百多年之中的“南宗”“北宗”之爭都不過是從神會開始的;神會以前,“但稱達摩之宗,亦不出南北之號”。“天寶初,荷澤入洛,大播斯門,方顯(神)秀門下‘師承是傍,法門是漸’。既二宗雙行,時人欲揀其異,故標南北之名,自此而始。”(以上均見《師資承襲圖》)
宗密也知道,後來所謂“南宗”成為正統之後,於是有許多和尚紛紛搶著要做“曹溪”的後代——正和親密他自己一樣的熱心要承認是曹溪一脈。
在《師資承襲圖》裏,宗密明指出當時最盛行的所謂“洪州宗”馬祖(道一)也是出於劍南金和上門下的。他說:
洪州宗者,先即六祖(慧能)下傍出,謂有禪師姓馬,名道一,先是劍南金和尚弟子民,(原注:“金之宗源即智詵也,亦非南宗。”注文“南宗”誤作“南北”。)高節至道。遊方頭陀,隨處坐禪。乃至南嶽,遇讓禪師(即“懷讓”),論量宗教,理不及讓,方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乃回心遵稟,便住虔州(誤作“處州”)、洪州,或山或郭,廣開供養,接引道流。後於洪州(今南昌縣)開元寺弘傳讓之言旨,故時人號為“洪州宗”也。
讓即曹溪門下傍出之派徒(原注:曹溪此類,數可千餘),是荷澤之同學,但自率身修行,本不開法。因馬和尚大揚其教,故成一宗之源。在《圓覺經大疏抄》三下,宗密敘述神法的“第四家”即道一,說:“觸類是道而任心”者,第四家也。其先從六祖下分出,謂南嶽觀音台讓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開法,但居山修道。因有劍南沙門道一,俗姓馬,是金和上弟子,高節誌道,隨處坐禪,久住荊南明月山,後因巡禮聖跡,至讓和上處,論量宗運,徵難至理,理不及讓;又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便依之修行。往乾州(唐置乾州羈縻州,在今四川茂縣西,此似是道一未出西川時住的地方?)、洪州、虔州,或山或郭,廣開供養,接引道流,大弘此法。……宗密的《師資承襲圖》上。
宗密明明指出道一原是成都淨眾寺金和尚的弟子——“金之宗源即(資州德純寺)智詵也,亦非南宗”——原是“遊方頭陀,隨處坐禪”;後來方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他方才自附於一個“但自率身修行,本不開法”的讓禪師門下,於是那位本“非南宗”的金和尚弟子就成了南宗“六祖”的再傳弟子了!
最老實的是宗密指出:像“讓禪師”那樣的“傍出之派徒”,“曹溪此類,數可千餘!”“曹溪此類,數可千餘”八個字最可以描畫出那幾十年中“爭法統”的大風潮裏,許許多多的和尚們紛紛攘攘的搶著,擠著,要高攀上“南宗”門下的大熱鬧!
“南嶽懷讓”原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敦煌古本《壇經》記慧能十弟子之中沒有這個名字。現存的幾個北宋古本《壇經》裏也沒有這個名字。
《唐文粹》六二有張正甫作的《衡州般若寺觀音大師碑銘》(收在《全唐文》619)。所謂“觀音大師”即是懷讓。碑文開首說:
天寶三載(744),觀音大師終於衡嶽,春秋六十八,僧臘四十八。天和十八年,故大弟子道一之門人曰惟寬、懷暉,感塵劫遽遷,塔樹已拱;懼絕故老之口,將貽後學之憂……乃列景行,托於廢文。
元和隻有十五年,沒有十八年。懷暉死在元和十年(815),惟寬死在元和十二年(817)。故此碑文“元和十八年”可能是“元和八年(813)”之誤文。這就是說,此碑作於懷讓死後六十九年,故銘中有“一從委順,六紀於茲”的話,故碑文有“懼絕故老之口”的話。這種碑版文字是沒有多大的史料價值的。
1961年8月2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