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翻譯文學(1 / 3)

《白話文學史》reference_book_ids\":[687439107419065856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白話文學史》節錄)

兩晉南北朝的文人用那駢儷化了的文體來說理,說事,諛墓,贈答,描寫風景——造成一種最虛浮,最不自然,最不正確的文體。他們說理本不求明白,隻要“將毋同”便夠了;他們記事本不求正確,因為那幾朝的事本來是不好正確記載的;他們寫景本不求清楚,因為紙上的對仗工整與聲律鏗鏘豈不更可貴嗎?他們做文章本不求自然,因為他們做慣了那不自然的文章,反覺得自然的文體為不足貴,正如後世纏小腳的婦人見了天足反要罵“臭蹄子”了。

然而這時候,進來了一些搗亂分子,不容易裝進那半通半不通的駢偶文字裏去。這些搗亂分子就是佛教的經典。這幾百年中,佛教從海陸兩麵夾攻進中國來。中國古代的一點點樸素簡陋的宗教見了這個偉大富麗的宗教,真正是“小巫見大巫”了。幾百年之中,上自帝王公卿,學士文人,下至愚夫愚婦,都受這新來宗教的震蕩與蠱惑;風氣所趨,佛教遂征服了全中國。佛教徒要傳教,不能沒有翻譯的經典;中國人也都想看看這個外來宗教講的是些什麼東西,所以有翻譯的事業起來。卻不料不翻譯也罷了,一動手翻譯便越翻越多,越譯越不了!那些印度和尚真有點奇怪,搖頭一背書,就是兩三萬偈;搖筆一寫,就是幾十卷。蜘蛛吐絲,還有完了之時;那些印度聖人絞起腦筋來,既不受空間的限製,又不受時間的限製,談世界則何止三千大千,談天則何止三十三層,談地獄則何止十層十八層,一切都是無邊無盡。所以這翻譯的事業足足經過一千年之久,也不知究竟翻了幾千部,幾萬卷;現在保存著的,連中國人做的注疏講述在內,還足足有三千多部,一萬五千多卷(日本刻的《大藏經》與《續藏經》共三千六百七十三部,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二卷。《大正大藏經》所添還不在內,《大日本佛教全書》一百五十巨冊也不在內)。

這樣偉大的翻譯工作自然不是少數濫調文人所能包辦的,也不是那含糊不正確的駢偶文體所能對付的。結果便是給中國文學史上開了無窮新意境,創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新材料。新材料與新意境是不用說明的。何以有新文體的必要呢?第一因為外國來的新材料裝不到那對仗駢偶的濫調裏去。第二因為主譯的都是外國人,不曾中那駢偶濫調的毒。第三因為最初助譯的很多是民間的信徒;後來雖有文人學士奉敕潤文,他們的能力有限,故他們的惡影響也有限。第四因為宗教的經典重在傳真,重在正確,而不重在辭藻文采;重在讀者易解,而不重在古雅。故譯經大師多以“不加文飾,令易曉,不失本義”相勉。到了鳩摩羅什以後,譯經的文體大定,風氣已大開,那班濫調的文人學士更無可如何了。

最早的翻譯事業起於何時呢?據傳說,漢明帝時,攝摩騰譯《四十二章經》,同來的竺法蘭也譯有幾種經。漢明求法,本是無根據的神話。佛教入中國當在東漢以前,故明帝永平八年(65年)答楚王英詔裏用了“浮屠”、“伊蒲塞”、“桑門”三個梵文字,可見其時佛教已很有人知道了。又可見當時大概已有佛教的書籍了。至於當時的佛書是不是攝摩騰等翻的,攝摩騰等人的有無,那都不是我們現在能決定的了。《四十二章經》是一部編纂的書,不是翻譯的書,故最古的經錄不收此書。它的時代也不容易決定。我們隻可以說,第一世紀似乎已有佛教的書,但都不可細考了。

第二世紀的譯經,以安世高為最重要的譯人。《高僧傳》說他譯的書“義理明析,文字允正,辯而不華,質而不野。凡在讀者,皆斖斖而不倦焉”。安世高譯經在漢桓帝建和二年(148年)至靈帝建寧中(約170年)。同時有支讖於光和中平(178-189年)之間譯出十幾部經。《僧傳》說他“審得本旨,了不加飾”。同時又有安玄,嚴佛調,支曜,康巨等,都有譯經,《僧傳》說他們“理得音正,盡經微旨”;“言直理旨,不加潤飾”。

以上為二世紀洛陽譯的經,雖都是小品文字,而那“不加潤飾”的風氣卻給後世譯經事業留下一個好榜樣。

三世紀的譯經事業可分前後兩期。三世紀的上半,譯經多在南方的建業與武昌。支謙譯出四十九種,康僧曾譯出十幾種,維祗難與竺將炎(《僧傳》作竺律炎,今從《法旬經·序》)合譯出《曇缽經》一種,今名《法句經》。《法句經》有長序,不詳作序者姓名,但序中記譯經的曆史頗可注意:

……始者維祗難出自天竺,以黃武三年(224年)來適武昌。仆從受此五百偈本,請其同道竺將炎為譯,將炎雖善天竺語,未備曉漢;其所傳言,或得梵語,或以義出,音近質直。仆初嫌其為詞不雅。維祗難曰,“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嚴’是當時白話,意為妝飾。如《佛本行經》第八雲:‘太子出池,諸女更嚴’)。其傳經者,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座中鹹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傳梵義,實宜徑達。”是以自偈受譯人口,因順本旨,不加文飾。譯所不解,即闕不傳,故有脫失,多不傳者。然此雖詞樸而旨深,文約而義博。

我們試引《法句經》的幾段作例:

若人壽百歲,邪學誌不善,不如生一日,精進受正法。

若人壽百歲,奉火修異術,不如須臾敬,事戒者福勝。……

覺能舍三惡,以藥消眾毒。健夫度生死,如蛇脫故皮。(《教學品》)事日為明故,事父為恩故,事君以力故,聞故事道人。……

斫瘡無過憂,射箭無過患,是壯莫能拔,唯從多聞除。

盲從是得眼,暗者從得燭;示導世間人,如目將無目。(《多聞品》)

假令盡壽命,勤事天下神,象馬以祠天,不如行一慈。(《慈仁品》)

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斬身,由其惡言。(《言語品》)

弓工調角,水人調船,巧匠調木,智者調身。

譬如厚石,風不能移,智者意重,毀譽不傾。

譬如深淵,澄靜清明,慧人聞道,心淨歡然。《明哲品》)

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羅漢品》)

寧啖燒石,吞飲熔銅,不以無戒,食入信施。(《利養品》)

《法句經》乃是眾經的要義,是古代沙門從眾經中選出四句六句的偈,分類編纂起來的。因為其中偈語本是眾經的精華,故譯出之後仍見精采,雖不加雕飾,而自成文學。

這時期裏,支謙在南方,康僧鎧在北方,同時譯出《阿彌陀經》。此經為《淨土宗》的主要經典,在思想史上與文學史上都有影響。

三世紀的末期出了一個大譯主,敦煌的法護(雲摩羅刹)。法護本是月支人,世居敦煌,幼年出家。他發憤求經,隨師至西域,學了許多種外國方言文字,帶了許多梵經回來,譯成晉文。《僧傳》說他:

所獲《賢劫》,《正法華》,《光讚》等一百六十五部。孜孜所務,唯以弘通為業,終身寫譯,勞不告倦。經法所以廣流中華者,護之力也。……時有清信士聶承遠明解有才……護公出經,多參正文句。……承遠有子道真,亦善梵學。此君父子比辭雅便,無累於古。……安公(道安)雲:“護公所出……雖不辯妙婉顯,而弘達欣暢……依慧不文,樸則近本。”

道安的評論還不很公平。豈有弘達雅暢。不辯妙婉顯的嗎?我最喜歡法護譯的《修行道地經》(太康五年譯成,284年)的《勸意品》中的擎缽大臣的故事;可惜原文太長,摘抄如下,作為三世紀晚年的翻譯文學的一個例:

昔有一國王,選擇一國明智之人以為輔臣。爾時國王設權方便無量之慧,選得一人,聰明博達,其誌弘雅,威而不暴,名德具足。王欲試之,故以重罪加於此人;敕告臣吏盛滿缽油而使擎之,從北門來,至於南門,去城二十裏,園名調戲,令將到彼。設所持油墮一滴者,便級其頭,不須啟問。

爾時群臣受王重教,盛滿缽油以與其人,其人兩手擎之,甚大愁憂,則自念言:其油滿器,城裏人多,行路車馬觀者填道……是器之油擎至七步尚不可詣,況有裏數邪?

此人憂憤,心自懷懅。

其人心念:吾今定死,無複有疑也。設能擎缽使油不墮,到彼園所,爾乃活耳。當作專計:若見是非而不轉移,唯念油缽,誌不在餘,然後度耳。

於是其人安步徐行。時諸臣兵及觀眾人無數百千,隨而視之,如雲興起,圍繞太山。……眾人皆言,觀此人衣形體舉動定是死囚。斯之消息乃至其家;父母宗族皆共聞之,悉奔走來,到彼子所,號哭悲哀。其人專心,不顧二親兄弟妻子及諸親屬;心在油缽,無他之念。

時一國人普來集會,觀者擾攘,喚呼震動,馳至相逐,躄地複起,轉相登躡,間不相容。其人心端,不見眾庶。

觀者複言,有女人來,端正姝好,威儀光顏一國無雙;如月盛滿,星中獨明;色如蓮華,行於禦道。……爾時其人一心擎缽,誌不動轉,亦不察觀。

觀者皆言,寧使今日見此女顏,終身不恨,勝於久存而不睹者也。彼時其人雖聞此語,專精擎缽,不聽其言。

當爾之時,有大醉象,放逸奔走,入於禦道……舌赤如血,其腹委地,口唇如垂;行步縱橫,無所省錄,人血塗體,獨遊無難,進退自在猶若國王,遙視如山;暴鳴哮吼,譬如雷聲;而擎其鼻,瞋恚忿怒。……恐怖觀者,令其馳散;破壞兵眾,諸眾奔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