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翻譯文學(2 / 3)

爾時街道市裏坐肆諸買賣者,皆懅,收物,蓋藏閉門,畏壞屋舍,人悉避走。

又殺象師,無有製禦,瞋或轉甚,踏殺道中象馬,牛羊,豬犢之屬;碎諸車乘,星散狼籍。

或有人見,懷振恐怖,不敢動搖,或有稱怨,呼嗟淚下。或有迷惑,不能覺知;有未著衣,曳之而走;複有迷誤,不識東西。或有馳走,如風吹雲,不知所至也。……

彼時有人曉化象咒……即舉大聲而誦神咒。……爾時彼象聞此正教,即捐自大,降伏其人,便順本道,還至象廄,不犯眾人,無所嬈害。

其擎缽人不省象來,亦不覺還。所以者何?專心懼死,無他觀念。

爾時觀者擾攘馳散,東西走故,城中失火,燒諸宮殿,及眾寶舍,樓閣高台現妙巍巍,展轉連及。譬如大山,無不見者。煙皆周遍,火尚盡徹。……

火燒城時,諸蜂皆出,放毒齧人。觀者得痛,驚怪馳走。男女大小麵色變惡,亂頭衣解,寶飾脫落;為煙所薰,眼腫淚出。遙見火光,心懷怖懅,不知所湊,展轉相呼。父子兄弟妻息奴婢,更相教言,“避火!離水!莫墮泥坑!”

爾時官兵悉來滅火。其人專精,一心擎缽,一滴不墮,不覺失火及與滅時。所以者何?秉心專意,無他念故。……

爾時其人擎滿缽油,至彼園觀,一滴不墮。諸臣兵吏悉還王宮,具為王說所更眾難。而其人專心擎缽不動,不棄一滴,得至園觀。

王聞其言,歎曰,“此人難及,人中之雄!……雖遇眾難,其心不移。如是人者,無所不辦。……”其王歡喜,立為大臣……

心堅強者,誌能如是,則以指爪壞雪山,以蓮華根鑽穿金山,以鋸斷須彌寶山。……有信精進,質直智慧,其心堅強,亦能吹山而使動搖,何況除媱怒癡也!

這種描寫,不加藻飾,自有文學的意味,在那個文學僵化的時代裏自然是新文學了。

四世紀是北方大亂的時代。然而譯經的事業仍舊繼續進行。重要的翻譯,長安有僧伽跋澄與道安譯的《阿毗曇毗婆沙》(383年),曇摩難提與竺佛念譯的《中阿含》與《增一阿含》(384-385年)。《僧傳》雲:

其時也,苻堅初敗,群鋒互起,戎妖縱暴,民從四出,而猶得傳譯大部,蓋由趙王之功。

趙正(諸書作趙整)字文業,是苻堅的著作郎,遷黃門侍郎。苻堅死後。他出家為僧,改名趙整。他曾作俗歌諫苻堅雲:

昔聞孟津河,千裏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

苻堅說,“是朕也。”整又歌道:

北園有一棗,布葉垂重陰,外雖饒棘剌,內實有赤心。

堅笑說,“將非趙文業耶?”苻堅把他同種的氐戶分布各鎮,而親信鮮卑人。趙整有一次侍坐,援琴作歌道:

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

苻堅不能聽,後來終敗滅在鮮卑人的手裏。趙整出家後,作頌雲:

我生一何晚,泥洹一何早!歸命釋迦文,今來投大道(釋迦文即釋迦牟尼,“文”字古音“門”)。

趙整是提倡譯經最有力的人,而他作的歌都是白話俗歌。這似乎不完全是偶然的罷?

四世紀之末,五世紀之初,出了一個譯經的大師,鳩摩羅什,翻譯的文學到此方才進了成熟的時期。鳩摩羅什是龜茲人。(傳說他父親是天竺人。)幼年富於記憶力,遍遊罽賓,沙勒,溫宿諸國,精通佛教經典。苻堅遣呂光西征,破龜茲,得鳩摩羅什,同回中國。時苻堅已死,呂光遂據涼州,國號後涼。鳩摩羅什在涼州十八年之久。故通曉中國語言文字。至姚興征服後涼,始迎他入關,於弘始三年十二月(402年)到長安。姚興待以國師之禮,請他譯經。他譯的有《大品般若》,《小品金剛般若》,《十住》,《法華》,《維摩詰》,《思益》,《首楞嚴》,《持世》,《佛藏》,《遺教》,《小無量壽》等經;又有《十誦律》等律;又有《成實》,《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論:凡三百餘卷。《僧傳說》:

什既率多諳誦,無不究盡。轉能漢言,音譯流便。……初沙門慧睿才識高明,常隨什傳寫。什每為睿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雲:“天竺國俗甚重文製;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讚德。見佛之儀,以歌歎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

他對他自己的譯書這樣不滿意,這正可以表示他是一個有文學欣賞力的人,他譯的書,雖然掃除了浮文藻飾,卻仍有文學的意味,這大概是因為譯者的文學天才自然流露,又因他明了他“嚼飯與人”的任務,委曲婉轉務求達意,即此一點求真實求明顯的誠意便是真文學的根苗了。

鳩摩羅什譯出的經,最重要的是《大品般若》,而最流行又最有文學影響的卻要算《金剛》,《法華》,《維摩詰》三部。其中《維摩詰經》本是一部小說,富於文學趣味。居士維摩詰有病,釋迦佛叫他的弟子去問病。他的弟子舍利弗,大目犍連,大迦葉,須菩提,富樓那,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羅喉羅,阿難,都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都不敢去問疾。佛又叫彌勒菩薩,光嚴童子,持世菩薩等去,他們也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也不敢去。後來隻有文殊師利肯去問病。以下寫文殊與維摩詰相見時維摩詰所顯的辯才與神通。這一部半小說,半戲劇的作品,譯出之後,在文學界與美術界的影響最大。中國的文人詩人往往引用此書中的典故,寺廟的壁畫往往用此書的故事作題目。後來此書竟被人演為唱文,成為最大的故事詩:此是後話,另有專篇。我們且摘抄鳩摩羅什原譯的《維摩詰經》一段作例:

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阿難曰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維摩詰言:‘止,止,阿難,莫作是語。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往,阿難,勿謗如來。莫使異人聞此粗言。無命大威德諸天及他方淨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輪聖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量福曾,普勝者哉?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恥也。外道梵誌若聞此語,當作是念: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於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如此之身,當有何疾?’時我,世尊,實懷慚愧,得無近佛而謬聽耶?即聞空中聲曰:‘阿難,如居士言,但為佛出五濁惡世,現行斯法,度脫眾生。行矣,阿難,取乳勿慚?’世尊,維摩詰智慧辨才為若此也,是故不任詣彼問疾。”

看這裏“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又“時我,世尊,實懷慚愧”一類的說話神氣,可知當時羅什等人用的文體大概很接近當日的白話。

《法華經》(《妙法蓮華經》)雖不是小說,卻是一部富於文學趣味的書。其中有幾個寓言,可算是世界文學裏最美的寓言,在中國文學上也曾發生不小的影響。我們且引第二品中的“火宅”之喻作個例:

爾時佛告舍利弗:“我先不言諸佛世尊以種種因緣譬喻言辭方便說法,皆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是諸所說,皆為化菩薩故。然,舍利弗,今當複以譬喻更明此義。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

舍利弗,若國邑聚落有大長者,其年衰邁,財富無量,多有田宅及諸僮仆。其家廣大,唯有一門。多諸人眾,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堂閣朽故,牆壁隋落,柱根腐敗,梁棟傾危。周幣俱時倏然火起,焚燒舍宅,長者諸子,若十,二十,或至三十,在此宅中。

長者見是大火從四麵起,即大驚怖,而作是念:“我雖能於此所燒之門,安穩得出;而諸子等於火宅內,樂著嬉戲,不覺不知,不驚不怖。火來逼身,苦痛切己,心不厭患,無求出意。”

舍利弗,是長者作是思惟:“我身手有力,當以衣械,若以幾案,從舍出之。”複更思惟:“是舍唯有一門,而複狹小。諸子幼稚未有所識,戀著戲處,或當墮落,為火所燒。我當為說怖畏之事。此舍已燒,宜時疾出,無令為火之所燒害。”

作是念已,如所思惟,具告諸子:“汝等速出!”父雖憐湣,善言誘喻;而諸子等樂著嬉戲,不肯信受,不驚不畏,了無出心。亦複不知何者是火,何者為舍,雲何為失。但東西走戲,視父而已。

爾時長者即作是念:“舍已為大火所燒,我及諸子若不時出,必為所焚。我今當設方便,今諸子等得免斯害。”父知諸子先心各有所好種種珍玩奇異之物,情必樂著,而告之言:“汝等所可玩好,希有難得,汝若不取,後必憂悔。如此種種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隨汝所欲,皆當與汝。”

爾時諸子聞父所說珍玩之物,適其願故,心各勇銳,互相推排,競共馳走,爭出火宅。

是時長者見諸子等安穩得出,皆於四衢道中,露地而坐,無複障礙,其心泰然,歡喜踴躍。

時諸子等各白父言:“父先所許玩好之具,羊車,鹿車,牛車,願時賜與。”

舍利弗,爾時長者各賜與諸子等一大車。其車高廣,眾寶莊校,周市欄楯,四麵懸鈴。又於其上張設幰蓋,亦以珍奇雜寶而嚴飾之。寶繩交絡,垂諸華纓。重敷婉筵,安置丹枕。駕以白牛,膚色充潔,形體姝好,有大筋力,行步平正,其疾如風。又多仆從而侍衛之。所以者何?是大長者財富無量,種種諸藏,悉皆充溢,而作是念:“我財物無極,不應以下劣小車與諸子等。今此幼童,皆是吾子,愛無偏黨。我有如是七寶大車,其數無量,應當等心各各與之。不宜差別。所以者何?以我此物周給一國猶尚不匱,何況諸子?”是時諸子各乘大車,得未曾有,非本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