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既是挑囊負缽,遍參知識,懷中自有無價之寶,方向這裏參學。先師常雲:“莫學琉璃瓶子禪,輕輕被人觸著,便百雜碎。參時須參皮殼漏子禪,任是向高峰頂上撲下,亦無傷損。劫火洞然,我此不壞。”若是作家本分權,遇著咬豬狗底手腳,放下複子靠將去。十年二十年,管取打成一片。……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摝始方知!(《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十三)
宗杲(大慧禪師):
妙喜(宗杲的庵名妙喜,故自稱如此)。自十七歲便疑著此事,恰恰參十七年,方得體歇。未得已前,常自思維:“我今已幾歲,不知我未托生來南閻浮提時從甚麼處來。心頭黑似漆,並不知來處。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我百年後死時,卻向甚麼處去。心頭依舊黑漫漫地,不知去處。既不知去處,即是‘死大’。謂之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你諸人還曾怎麼疑著麼?現今坐立儼然,孤明曆曆地,說法聽法,賓主交參。妙喜簸兩片皮,牙齒敲磕,臍輪下鼓起粥飯氣,口裏忉忉怛怛,在這裏說。說者是聲。此聲普在諸人髑髏裏,諸人髑髏同在妙喜聲中。這個境界,他日死了,卻向甚處安著,既不知安著處,則撞入驢胎馬腹亦不知,生快樂天宮亦不知。禪和子尋常於經論上收拾得底,問著無有不知者:士大夫向九經十七史上學得底,問著亦無不知者。離卻文字,絕卻思惟,問他自家屋裏事,十個有五雙不知。他人家事卻知得如此分曉!如是,則空來世上打一遭,將來隨業受報,畢竟不如自家本命元辰落腳處,可不悲哉!所以古人到這裏,如救頭然,導師抉擇,要得心地開通,不疑生死。……趙州和尚有時雲:“未出家,被菩提使;出家後,使得菩提。汝諸人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又雲:“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佛之一字尚不喜聞,達摩灼然是甚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凡夫!菩提涅槃是係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膿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你既不到這個田地,是事理會不得也。學人粗走大步,便把一句子禪,要祗對人。且不是這個道理。所以妙喜室中常問禪和子:“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語,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你便奪卻竹篦;我且許你奪卻。我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你又如何奪?更饒你道個“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下著,我喚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你又如何奪?我喚作山河大地則觸,不喚作山河大地則背,你又如何奪?……我真個要你納物事,你無從所出,便須討死路去也。或投河赴火,拚得命,方始死得。死了卻緩緩地再活起來。喚你作菩薩,便歡喜;喚你作賊漢,便惡發:依前隻是舊時人!……(《語錄》卷十六,《大藏》騰八,頁七十二)
宗杲集子裏還有許多白話的信劄,也是極好的。我且舉他答呂隆禮的一篇中的一段:
令兄居仁兩得書,為此事甚忙。然亦當著忙:年已六十,從官又做了。更待如何?若不早著忙,臘月三十日如何打疊得辦?……措大家一生鑽故紙,是事要知,博覽群書,高談闊論: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莊子又如何?古今治亂又如何?被這些言語使得來七顛八倒。諸子百家才聞人舉著一字,便成卷念將去,以一事不知為恥。及乎問著他自家屋裏事,並無一人知者!可謂“終日數他寶,自無半錢分”,空來世上打一遭!……士大夫讀得書多底,無明多;讀得書少底,無明少。做得官小底,人我小;做得官大底,人我大。自遣我聰明靈利,及乎臨秋毫利害,聰明也不見,靈利也不見。平生所讀底書一字也使不著。蓋從“上大人,丘一巳”時,便錯了也。……(同書,頁一〇一)
我們看了這種絕妙的白話,再來看程頤、尹焞等人的儒家語錄,便覺得儒家的語錄遠比不上禪門的語錄。因此,我們不舉儒家的例了。
白話語錄的大功用有兩層:一是使白話成為寫定的文字,一是寫定時把從前種種寫不出來的字都漸漸的有了公認的假借字了。從此以後,白話的韻文與散文兩方麵都有了寫定的文字了;白話的發展,誰也擋不住了,什麼壓力都壓不住了。
(據1922年出版《國語月刊》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