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流,出家兒且要學道。隻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亦曾於經論尋討;後方知是濟世藥表顯之說;遂乃一時拋卻,即訪道參禪。後遇大善知識,方乃道眼分明,始識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不是娘生下便會;還是體究練磨,一朝自省。道流,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如諸方學道流,未有不依物出來底。山僧向此間從頭打。手上出來,手上打;口裏出來,口裏打;眼裏出來,眼裏打。未有一個獨脫出來底,皆是上他古人閑機境。山僧無一法與人,隻是治病解縛。你諸方道流,試不依物出來!我要共你商量,十年五歲並無一人,皆是依草葉,竹木精靈,野狐精魅,向一切糞塊上亂咬。……瞎漢,頭上安頭,是你欠少什麼?是你自家目前用底,與佛祖無別;祗麼不信,便向外求?……約山僧見處,無如許多般,隻是平常著農吃飯,無事過時。你諸方來者,皆是有心求佛求法,求解脫,求出離三界。癡人,你要出三界什麼處去?……(《古尊宿語錄》四。)
這種白話,無論從思想上看或從文字上看,都是古今以來絕妙的文章。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看韓愈一派的古文,便好像看了一個活美人之後再來看一個木雕美人了。這種真實的價值,久而久之,自然總有人賞識。後來這種體裁成為講學的正體,並不是因為儒家有意模仿禪宗,隻是因為儒家抵抗不住這種文體的真價值。
當時的禪宗分出許多宗派,散布各地。這種語錄的文體也跟著散布各地。當時雖然也有許多和尚愛學時髦,愛做那不通的駢文和那半通的古文,如唐代神清的《北山錄》,如宋代的契嵩(1006-1072)的《鐔津文集》(《大藏經》露十至十一);但大多數的大師說法講道的記錄,都是用白話的。這種文體到北宋時,更完備了。我們也舉宋代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克勤(圓悟禪師):
知有此事,不從他得。所以道“靈從何來,聖從何起”。隻如諸人現今身是父母血氣成就;若於中識得靈明妙性,則若凡若聖,覓你意根了不可得,便乃內無見聞覺知,外無山河大地。尋常著衣吃飯,更無奇特。所以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方知有如是靈通,有如是自在。……雲門大師道:“你且東卜西卜,忽然卜著也不定。”若也打開自己庫藏,運出自己家財,拯濟一切;教無始妄想一時空索索地,豈不慶快?
老僧往日為熱病所苦,死卻一日,現前路黑漫漫地,都不知何往。獲再蘇醒,遂鶩駭生死事,便乃發心行腳,訪尋有道知識,體究此事。初到大溈,參真如和尚,終日麵壁默坐,將古人公案翻覆著。及一年許,忽有個省處。然隻是認得個昭昭靈靈,驢前馬後,隻向四大身中作個動用。若被人拶著,一似無見處;隻為解脫坑埋卻禪道滿肚,於佛法上看即有,於佛法上看即無。後到白雲老師處,被他雲“你總無見處”。自此全無咬嚼分,遂煩悶辭去。心中疑情終不能安樂。又上白雲,再參先師,便令作侍者。一日忽有官員問道次,先師雲:“官人,你不見小豔詩道,‘頻呼小玉元無事,隻要檀郎認得聲’?”官人卻未曉,老僧聽得,忽然打破漆湧,向腳跟下親見得了,元不由別人。方信乾坤之內,宇宙之間,中有一寶,秘在形山,以至諸佛出世,祖師西來,隻教人明此一件事。若也未知,隻管作知作解,瞠眉怒目,元不知隻是捏目生華,擔枷過狀,何曾得自在安樂?……若實到此,便能提唱大因緣,建立法幢,與一切人抽釘拔楔,解黏去縛。如是,揭千人萬人,如金翅鳥入海,直取龍吞;如諸菩薩入生死海中撈摝眾生,放在菩提岸上:方可一舉一切舉,一了一切了。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方可殺活自由,布置臨時,謂之“我為法王,於法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