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以心法付大迦葉,此後相承,凡二十九世,至梁魏間,有菩薩僧菩提達摩禪師傳《楞伽》法。(編者注:“手校本”此處上有批語“李華尚有大德雲禪師碑、中嶽越禪師記,當參考。獨孤及《毘陵集》九有《鏡智禪師[璨]碑銘》,其銘有雲‘二十八世迭付微言’,自注雲‘自摩訶迦葉以佛所付心法遞相傳至師子比丘,凡二十五世,自達摩大師至[璨]禪師,凡三世,共二十八世’。此說與李華說又不同。獨孤作碑似在大曆七年(792),或稍後”。)
左溪即是玄(編者注:“亞東本”作“元朗”現據“手校本”改。)朗,死於天寶十三載(754),其時神會尚未死,故我推想此說起於神會晚年,也許即是他自己後來改定之說。但《南宗定是非論》作於開元二十(編者注:“亞東本”作“開元二十二年”,現據“手校本”改。)年,外間已有流傳,無法改正了,故敦煌石室裏還保存此最古之八代說,使我們可以窺見此說演變的曆史。
二十八代說的前二十三代的依據是《付法藏傳》。《付法藏傳》即是《付法藏因緣傳》(《縮刷藏經》“藏”九)號稱“元魏西域三藏吉迦夜共曇曜譯”。此書的真偽,現在已不容易考了。但天台智頡在隋開皇十四年(594)講《摩訶止觀》,已用此傳,曆敘付法藏人,自迦葉至師子,共二十三人,加上末田地,則為二十四人。天台一宗出於南嶽慧思,慧思出於北齊慧文,慧文多用龍樹的諸論,故智顗說他直接龍樹,“付法藏中第十三師”。南嶽一宗本有“九師相承”之說,見於唐湛然的《止觀輔行傳弘決》卷第一。但智顗要尊大其宗門,故掃除此說,而采用《付法藏傳》,以慧文直接龍樹,認“龍樹是高祖師”。這是天台宗自造法統的曆史。後來神秀一門之六代法統,和南宗的八代說與二十八代等說,似是抄襲智顗定天台法統的故智。《付法藏傳》早經天台宗采用了,故南宗也就老實采用此書做他們的根據了。
《宋僧傳》在《慧能傳》中說:
弟子神會,若顏子之於孔門也。勤勤付囑,語在會傳(按會傳無付囑事)。會於洛陽荷澤寺崇樹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為碑焉。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績其影。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
神會在洛陽所序“西域諸祖”,不知是八代,還是二十八代。可能(編者注:“亞東本”作“大概已是二十八代了”,現據“手校本”改。)已是二十八代了。
四、頓悟的教義
神會在滑台、洛陽兩處定南宗宗旨,豎立革命的戰略,他作戰的武器隻有兩件:一是攻擊北宗的法統,同時建立南宗的法統;一是攻擊北宗的漸修方法,同時建立頓悟法門。上兩章已略述神會爭法統的方法了,本章要略述神會的頓悟教旨。
宗密在《圓覺大疏抄》卷三下,《禪門師資承襲圖》及《禪源諸詮集都序》裏,都曾敘述神會的教旨。我們先看他怎麼說。宗密在《大疏抄》裏說荷澤一宗的教義是:
謂萬法既空,心體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此是一切眾生本源清淨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無念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須稱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無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門宗於無念。
在《承襲圖》與《禪源序》裏,宗密述荷澤一宗的教義,文字略相同。今取《禪源序》為主,述神會的宗旨如下:
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為我,起貪瞋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為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自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照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為佛。
宗密死在會昌元年(841),離神會的時代不遠,他又自認為神會第四代法嗣,故他的敘述似乎可以相信。但我們終覺得宗密所敘似乎不能表現神會的革命精神,不能叫我們明白他在曆史上占的地位。我們幸有敦煌寫本的《神會語錄》三卷,其中所記是神會的問答辯論,可以使我們明白神會在當日爭論最猛烈,主張最堅決的是些什麼問題。這些問題,舉其要點,約有五項:
一,神會的教義的主要點是頓悟。頓悟之說,起源甚早,最初倡此說的大師是慧遠的大弟子道生,即是世俗(編者注:“亞東本”有一“所”字,據“手校本”刪。)稱為“生公”的。道生生當晉、宋之間,死於元嘉十一年(434)。他是“頓宗”的開山祖師,即是慧能、神會的遠祖。慧皎《高僧傳》說: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於是校練空有(此三字從僧祐原文,見《出三藏記》十五),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淨土論》,《應有緣論》等,籠罩舊說,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競起。又六卷《泥洹》(《涅槃經》)先至京都,生剖析經理,洞入幽微,乃說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一闡提人,梵文Ichā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於時《大涅槃經》未至此土,孤明先發,獨見忤眾,於是舊學僧黨以為背經邪說,譏忿滋甚。遂顯於大眾,擯而遣之。生於四眾之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厲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舍壽之時據師子座”。言竟,拂衣而逝。……以元嘉七年投跡廬嶽,銷影岩阿,怡然自得。俄而《大涅槃經》至於京都,果稱闡提皆有佛性,與前所說,若合符契。生既獲斯經,尋即建講。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月庚子,於廬山精舍升於法座……法席將畢……端坐正容隱幾而卒。……於是京邑諸僧內慚自疚,追而信服。(卷七。此傳原文出於僧祐所作《道生傳》,故用《出三藏記》十五所收原傳校改。)
這是中國思想對於印度思想的革命的第一大炮。革命的武器是“頓悟”。革命的對象是那積功積德,調息安心等等繁瑣的“漸修”工夫。生公的頓悟論可以說是“中國禪”的基石,他的“善不受報”便是要打倒那買賣式的功德說,他的“佛無淨土論”便是要推翻他的老師(慧遠)提倡的淨土教,他的“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便是一種極端的頓悟論。我們生在千五百年後,在頓宗盛行之後,聽慣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頭,所以不能了解為什麼在當日道生的頓悟論要受舊學僧黨的攻擊擯逐。須知頓漸之爭是一切宗教的生死關頭。頓悟之說一出,則一切儀式禮拜懺悔念經念佛寺觀佛像僧侶戒律都成了可廢之物了。故馬丁路得提出一個自己的良知,羅馬天主教便坍塌了半個歐洲。故道生的頓悟論出世,便種下了後來頓宗統一中國佛教的種子了。
慧皎又說:
時人以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頓悟”“不受報”等,時亦憲章。宋太祖嚐述生頓悟義,沙門僧弼等皆設巨難。帝曰,“若使逝者可興,豈為諸君所屈?”
後龍光(虎邱龍光寺)又有沙門寶林……祖述生公諸義。……林弟子法寶……亦祖述生義。
此外,祖述頓悟之說的,還有曇斌,道猷,法瑗等,皆見於《高僧傳》(卷八)。《道猷傳》中說:
宋文帝(太祖)簡問慧觀,“頓悟之義,誰複習之?”答雲,生弟子道猷。即敕臨川郡發遣出京。既至,即延入宮內,大集義僧,命猷伸述頓悟。時競辯之徒,關責互起。猷既積思參玄,又宗源有本,乘機挫銳,往必摧鋒。帝乃撫幾稱快。
道生與道猷提倡頓悟。南京皇宮中的頓漸之辯論,皆在五世紀的前半。中間隔了三百年,才有神會在滑台洛陽大倡頓悟之說。
頓悟之說在五世紀中葉曾引起帝王的提倡,何以三百年間漸修之說又占了大勝利呢?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天台禪法的大行。天台一宗注重“止觀”雙修,便是漸教的一種。又有“判教”之說,造成一種煩瑣的學風。智本是大學者,他的學問震動一世,又有陳隋諸帝的提倡,故天台的煩瑣學風遂風靡了全國。解釋“止觀”二字,搖筆便是十萬字!
智者大師的權威還不曾衰歇,而七世紀中又出了一個更偉大的煩瑣哲學的大師,——玄奘,玄奘不滿意於中國僧徒的閉門虛造,故舍命留學印度十多年。要想在佛教的發源地去尋出佛教的真意義。不料他到印度的時候,正是印度佛教的煩瑣哲學最盛的時候。這時候的新煩瑣哲學便是“唯識”的心理學和“因明”的論理學。心理的分析可分到六百六十法,說來頭頭是道,又有因明學作護身符,和種種無意義的陀羅尼作引誘,於是這種印度煩瑣哲學便成了世界思想史上最細密的一大係統。偉大的玄奘投入了這個大蛛網裏,逃不出來,便成了唯識宗的信徒與傳教士。於是七世紀的中國便成了印度煩瑣哲學的大殖民地了。
菩提達摩來自南印度,本帶有一種刷新的精神,故達摩對於中國所譯經典,隻承認一部《楞伽經》,楞伽即是錫蘭島,他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達摩一宗後來便叫做“楞伽宗”,又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見道宣《續僧傳》卷三十五《法衝傳》,我另有《楞伽宗考》)。他們注重苦行苦修,看輕一切文字魔障,雖然還不放棄印度的禪行,已可以說是印度佛教中最簡易的一個宗派了。革命的中國南宗出於達摩一派,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但在那煩瑣學風之下,楞伽宗也漸漸走到那講說注疏的路上去了。道宣《續僧傳》(三十五)所記楞伽宗二十八人之中,十二人便都著有《楞伽經》的疏抄,至七十餘卷之多!神秀住的荊州玉泉寺便是智大師手創的大寺,正是天台宗的一個重鎮。故神秀一派雖然仍自稱“楞伽宗”(有敦煌本的淨覺《楞伽師資記》可證),這時候的楞伽宗已不是菩提達摩和慧可時代那樣簡易的苦行學派了。神秀的《五方便論》(有敦煌本)便是一種煩瑣哲學(參看宗密《圓覺大疏抄)卷三下所引《五方便論》)。簡易的“壁觀”成了煩瑣哲學,苦行的教義成了講說疏抄(古人所謂“抄”乃是疏之疏,如宗密的大疏之外又有“疏抄”,更煩瑣了),隱遁的頭陀成了“兩京法主。三帝門師”,便是革命的時機到了。
那不識字的盧行者(慧能)便是楞伽宗的革命者,神會便是他的北伐急先鋒。他們的革命旗幟便是“頓悟”。神會說:
世間有不思議,出世間亦有不思議。世間不思議者,若有布衣頓登九五,即是世間不思議。出世間不思議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於理相應,有何可怪?此明頓悟不思議。(第一卷,下同)
他的語錄中屢說此義。如雲:
如周太公傅說皆竿釣板築,[簡]在帝心,起自匹夫,位頓登台輔,豈不是世間不思議事?出世不思議者,眾生心中具貪愛無明宛然者,遇真善知識,一念相應,便成正覺,豈不是出世間不思議事?
他又說:
眾生見性成佛道,又龍女須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欲令眾生入佛知見,不許頓悟,如來即合遍說五乘。今既不言五乘,唯言入佛知見,約斯經義,隻顯頓門。唯存一念相應,實更非由階漸。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無所得,即如來禪。
他又說: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即須臾。……譬如一綟之絲,其數無量。若合為一繩,置於木上,利劍一斬,一時俱斷。絲數雖多,不勝一劍。發菩薩心人,亦複如是。若遇真正善知識,以諸(編者注:“亞東本”的“諸”字原為“□”框,現據“手校本”補入。)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慧利明了,通達無礙。證此之時,萬緣俱絕,恒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
這便是神會的頓悟說的大意。頓悟說是他的基本主張,他的思想都可以說是從這一點上引申出來的。下文所述四項,其實仍隻是他的頓悟說的餘義。
二,他的“定慧等”說。他答哲法師說:
念不起,空無所有,名正定。能見念不起空無所有,名為正慧。即定之時是慧體,即慧之時是定用。即定之時不異慧,即慧之時不異定。即定之時即是慧,即慧之時即是定。
這叫做“定慧等”。故他反對北宗大師的禪法。他說:
經雲:“若學諸三昧,是動非坐禪。心隨境界流,雲何名為定?”若指此定為是者、維摩詰即不應訶舍利弗宴坐。
他又很懇摯地說:
諸學道者,心無青黃赤白,亦無出入去來及遠近前後,亦無作意,亦無不作意。如是者謂之相應也。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論善惡,皆不離妄心。有所得並是有為,全不相應。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障菩提未與菩提相應,何由可得解脫?
此條所引“凝心入定”十六字據《語錄》第三殘卷所記,是北宗普寂與降魔藏二大師的教義。神會力辟此說,根本否認坐禪之法:
不在坐裏!若以坐為是,舍利弗宴坐林間,不應被維摩詰訶。
神會自己的主張是“無念”。他說:
決心證者,臨三軍際,白刃相向下,風刀解身,日見無念,堅如金剛,毫微不動。縱見恒沙佛來,亦無一念喜心。縱見恒沙眾生一時俱滅,亦不起一念悲心。此是大丈夫,得空平等心。
這是神會的無念禪。
三,怎麼是無念呢?神會說:
不作意即是無念。……一切眾生心本無相。所言相者,並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為照用。故《般若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本寂之體。而生其心,本寂之用。但莫作意,自當悟入(此是很革命的思想)。(編者注:據“遠流本”補入“此是很革命的思想”一語。)
無念隻是莫作意。調息住心,便是作意;看空看淨,以至於四禪定,四無色定境界,都是作意。所以他說,“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後來的禪宗大師見人說“出三界”,便打你一頓棒,問你出了三界要往何處去。起心作意成佛出三界,都是愚癡妄見。所以此宗說“無念為本”。
四,神會雖說無念,然宗密屢說荷澤主張“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可見此宗最重知見解脫。當日南北二宗之爭,根本之點隻是北宗重行,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發慧,而南宗則重在以慧攝定。故慧能、神會雖口說定慧合一,其實他們隻認得慧,不認得定。此是中國思想史上的絕大解放。禪學本已掃除了一切文字障和儀式障,然而還有個禪定在。直到南宗出來,連禪定也一掃而空,那才是徹底的解放了。神會說:
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薰習故,一切攀緣妄想,所有重者,自漸輕微。神會見經文所說,光明王……帝釋梵王等,具五欲樂甚於今日百千萬億諸王等,於般若波羅蜜唯則學解,將解心呈問佛,佛即領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舍五欲樂心,便證正位地菩薩。
這是完全側重知解的方法。一個正知解,得佛印可後,便證正位地菩薩。後來禪者,為一個知見,終身行腳,到處尋來大善知識,一朝大徹大悟還須請求大師印可,此中方法便是從這裏出來的。
五,中國古來的自然哲學,所謂道家,頗影響禪學的思想。南宗之禪,並禪亦不立,知解方麵則說頓悟,實行方麵則重自然。宗密所謂“無修之修”,即是一種自然主義。神會此卷中屢說自然之義。如他答馬擇問雲:
僧立因緣,不立自然者,僧之愚過。道士唯立自然,不立因緣者,道士之愚過。
僧家自然者,眾生本性也。又經雲,眾生有自然智,無師智,謂之自然。道士因緣者,道能生一,一能生二,二能生三,從三生萬物,因道而生。若其無道,萬物不生。今言萬物者,並屬因緣。
這是很明白的承認道家所謂自然和佛家所謂因緣同是一理。至於承認自然智無師智為自然,這更是指出頓悟的根據在於自然主義,因為有自然智,故有無修而頓悟的可能。所以神會對王維說:
眾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
這是純粹的自然主義了。
語錄第一卷首幅有一段論自然,也很可注意。神會說:
無明亦自然。
問,無明若為自然。神會答道:
無明與佛性俱是自然而生。無明依佛性,佛性依無明,兩相依,有則一時有。覺了者即佛性,不覺了即無明。
問,若無明自然者,莫不同於處道自然耶?神會答道:
道家自然同,見解有別。
神會指出的差別其實很少,可以不論。所可注意者,神會屢說不假修習,刹那成道,都是自然主義的無為哲學。如說:
修習即是有為諸法。
如說:
生滅本無,何假修習?
又如說:
三事不生,是即解脫。心不生即無念,智不生即無知。慧不生即無見。通達此理者,是即解脫。
又如說: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靜,不觀空,不住心,不澄心,不遠看,不近看,無十方,不降伏,無怖畏,無分別,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相不生,是大乘禪定。
凡此諸說,皆隻是自然,隻是無為。所謂無念,所謂不作意,也隻是自然無為而已。後來馬祖教人“不斷不造,任運自在,任心即為修”;更後來德山、臨濟都教人無為無事,做個自然的人——這都是所謂“無念”,所謂“莫作意”,所謂“自然”,所謂“無修之修”。
總之,神會的教義在當日隻是一種革命的武器,用頓悟來打倒漸修,用無念來打倒一切住心入定求佛作聖等等妄念,用智慧來解除種種無明的束縛。在那個漸教大行,煩瑣學風彌漫全國的時代,這種革命的思想自然有絕大的解放作用。但事過境遷之後,革命已成功了,“頓悟”之說已成了時髦的口號了,漸修的禪法和煩瑣的學風都失了權威了——在這時候,後人回頭看看當日革命大將慧能、神會的言論思想,反覺得他們的議論平淡尋常,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滿足我們的希冀。這種心理,我們可以在宗密的著作裏看出。宗密自稱是荷澤法嗣,但他對於神會的教義往往感覺一種呐呐說不出的不滿足。他在《師資承襲圖》裏已說:
荷澤宗者,尤難言述。
所以尤難言述者,頓悟與無念在九世紀已成了風尚,已失了當日的鋒芒與光彩,故說來已不能新鮮有味了;若另尋積極的思想,則又尋不出什麼,所以“尤難言述”了。宗密在《大疏抄》裏,態度更明白了,他說頓悟是不夠的,頓悟之後仍須漸修,這便是革命之後的調和論了。宗密說:
寂知之性舉體隨緣,作種種門,方為真見。寂知如鏡之淨明,諸緣如能現影像。荷澤深意本來如此。但為當時漸教大興,頓宗沉廢,務在對治之說,故唯宗無念,不立諸緣。如對未識鏡體之人,唯雲淨明是鏡,不言青黃是鏡。今於第七家(即荷澤一宗)亦有揀者,但揀後人局見,非揀宗師。……於七宗中,若統圓融為一,則七皆是;若執各一宗,不通餘宗者,則七皆非。
這是很不滿意於神會的話。其時革命的時期已過去七八十年了,南宗革命的真意義已漸漸忘了,故宗密回到調和的路上,主張調和七宗,圓融為一。他的調和論調使他不惜曲解神會的主張,遂以為“荷澤深意”不但要一個寂知,還須“作種種門”,他說:
寂知如鏡之淨明,諸緣如能現影像。荷澤深意本來如此。
但《神會語錄》卻有明文否認此種曲解。神會明明說:
“明鏡高台能照,萬像悉現其中”,古德相傳,共稱為妙。今此門中未許此為妙。何以故?明鏡能照萬像,萬像不見其中,此將為妙。何以故?如來以無分別智,能分別一切。豈將有分別心即分別一切?(第一卷)
即此一條,便可證宗密在神會死後七八十年中已不能明白荷澤一宗的意旨了。神會的使命是革命的,破壞的,消極的,而七八十年後的宗密卻要向他身上去尋求建設的意旨,怪不得他要失望了。南宗革命的大功勞在於解放思想,解放便是絕大的建設。由大乘佛教而至於禪學,已是一大肅清,一大解放,但還有個禪在。慧能、神會出來,以頓悟開宗,以無念為本,並禪亦不立,這才是大解放。宗密諸人不知這種解放的本身便是積極的貢獻,卻去胡亂尋求別種“荷澤深意”,所以大錯了。
荷澤門下甚少傳人,雖有博學能文的宗密,終不成革命真種子。南宗的革命事業後來隻靠馬祖與石頭兩支荷擔,到德山、臨濟而極盛。德山、臨濟都無一法與人,隻教人莫向外求,隻教人無事體休歇去,這才是神會當日革命的“深意”,不是宗密一流學究和尚所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