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熱聽出她的意思,直白地說,一小撮人上了天堂,這個天堂是不安全的。
盛睦文不再說了,冷熱的話,促使她思索更深層麵的問題。有冷熱同行,也許是件好事。
冷熱說得口幹舌燥,起身去小賣部買水,盛睦文也想走走,站起身,候機廳一側,靠牆有公用電話,她真想把有人同行的信息告訴老韓,可惜老韓不能聽電話,不知怎的,還是抑製不住打電話的欲望,給醫護人員打一個,說幾句感謝的話也是好的,她走過去,拿話筒撥號,撥了多次,總算接通病房辦公室電話,她找給老韓主治的曹醫生,接聽的人回答,曹醫生正在搶救4床病人。
盛睦文心怦地一跳,4床病人,這不是老韓的床號嗎?
請問情況嚴重嗎,我是4床病人的家屬。
話筒裏的聲音變得嚴厲,你們家屬哪裏去了,4床病危!
盛睦文放下話筒,心急火燎,來不及思索,回到座位交代冷熱,親人病危,我不能去了,這是我的機票,請你幫幫我,去托運處看能不能把我箱子攔回來,我來不及管這些了。
冷熱表示理解,會議這次去不成還有下次,親人有個閃失,沒盡到照顧的責任,那會悔恨一輩子,他讓盛睦文把發言稿交出,他在會上代為宣讀。
冷熱,太謝謝你了。她從隨身的包裏取出發言稿交給冷熱,一路衝出機場大廳,叫了輛出租車,直往市區駛去。
她趕到醫院,被攔在加護病房外麵。
急救在進行,病床一側血壓顯示屏上,舒張壓和收縮壓的數字都遠遠離開了正常值,情況危急。曹醫生吩咐護士打升壓劑,提高血壓!
盛睦文臉孔貼著加護病房磨砂玻璃門,它是穿不透的牆壁,老韓的當下狀態,她毫無所知,昨晚還是很穩定,怎麼一夜間,病情如此急轉直下,知道這樣,她會一直守護在側,說什麼也不會離開老韓遠行!
媽,你怎麼來啦?匆匆趕來的韓平,站在盛睦文身後,眼睛紅紅的,他從機場回來就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被命令關了手機,按常規時間趕來醫院,一看到盛睦文的背影,就感到大事不好,他不解,盛阿姨又沒帶手機,從哪裏得的信息,隻有一個解釋,在上機前的最後一刻,還是不放心爸爸,他異常感動,這份情義,人世罕見,他多年前失去母親,如今又得到一個母親,父親最後的日子是幸福的,有這樣的母親守護,父親能再一次從死神手裏掙脫出來!
媽!他握住盛睦文的手,千言萬語都凝聚在這聲輕輕的呼喚中。
韓平,幫我打個電話給菁菁,讓她不要去機場了。
玻璃門斜開一條縫,盛睦文焦急地迎著從裏麵走出的白大褂,喊了一聲曹醫生張著口,不知該問什麼。
曹醫生手在額頭揩了一把,臉色嚴峻,這一次,難挽回了。
盛睦文直奔病床,韓平緊緊伴在她身旁。
老韓病情急轉直下是上午10點,盛睦文出發去機場也是這個時間。
老韓無所牽掛,揉揉幹澀的眼睛,離開青一塊紫一塊布滿針眼的軀殼,飄啊飄啊,飄出病房,飄往機場方向。
一輛出租車在路上超速行駛,這是誰啊?
他掉頭轉向,緊跟著出租車,又回到醫院。他不忍心把睦文拋下,緊跟著睦文,飄回加護病房,飄啊飄啊,他不能重新進入自己的軀體。
老韓。盛睦文聲音很輕。
他沒有回應,他睡了。
盛睦文身子搖晃,站立不穩,韓平一旁牢牢扶住她。
她不能倒下,幾十年過去,從事業到個人生活,曆盡坎坷。陷阱泥潭不斷,她都挺過來了。此刻,失去親人的恐懼又一次攫住她。韓平在身邊扶著她,菁菁在遠方支撐著她。
護士把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遞到她手裏。這是老韓在清醒狀態請護士記下的給盛睦文的留言:
睦文:我這一生平淡無奇,我最大的成就,是晚年遇見了你。我倆一起哼過那支我們喜歡的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變老。可是,兩個人總有一個先走一步,看來我要先走了。一切醫藥手段都已用過,治療應該中止。不要讓我的麵貌、身體變得醜陋不堪,我要有尊嚴地走。我走了,你要有尊嚴地繼續自己的旅程。我相信,你會的。若是有天國,我會在那裏含笑看著你。
誌吾
盛睦文穩穩地站住,親人在最後的時刻,還在給她鼓勵,她要有尊嚴地繼續自己的旅程,沒有天國,她還有夢,老韓會含笑和她在夢中相見。
2005年10月脫稿於哈德遜河畔
2006年6月改定於黃浦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