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肖阿姨啊,肖玫說了一句就向一旁招手,睦文,菁菁電話,快來聽。
菁菁,盛睦文聲音浸透喜悅,時間不變,下午一時起飛、下午六時到達。
媽媽,我接你,在機場出口,比個賽,看我們倆誰最先看到誰!好的,媽媽視力還行,跟你賽。
讓我跟肖阿姨說兩句。
肖玫接話筒的當兒,韓平也到了,一聽是菁菁電話,也把話筒要到手裏,菁菁,媽媽這陣非常辛苦,周末你要陪媽媽出去逛逛公園、聽聽音樂演出,讓媽媽好好放鬆一下。
是!在場的人都聽到這聲溢出話筒的爽脆的回答。
出發時間到了,盛睦文臥室、小廳、廚房裏裏外外看了一遍,這才出門,韓平開車,她跟肖玫坐後座,她說肖玫你出訪過,我可是土包子啊。肖玫不同意,我隨代表團出去,整天拿著個筆記本跟在人家屁股後麵,沒有一點個人活動空間,你是被邀請的學者,是帶著研究成果去發表講演的,會成為新聞人物。接受采訪得注意嗬,會向你提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刁鑽問題。
我想說的話,誰也攔不住,不想說的話,誰也問不出。
肖玫兩個手掌輕輕一碰,我相信。
盛睦文心情很不平靜。自從僑居地歸國,半個世紀來這是她第一次踏出國門,從一頭濃密秀發的少女變成斑斑白發的老婆子,在這生命的晚秋還有機會出去看一看世界,站在國際學術交流的講壇上說自己想說的話,雖然機會來得晚了些,她畢竟還是幸運的。老韓的病情,按主治醫生的說法,可以穩定一段時間,有韓平在,她離開兩三個星期,不會有大礙。她不會在國外多耽擱,一定如期趕回來。
到機場辦好行李托運,韓平、肖玫送她到安檢口,韓平再次握住她的手,媽安心上路,這裏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通過安檢,她回身揮手,韓平、肖玫也朝她揮手,直到互相都看不見了為止。
離登機還有一小時,她在候機廳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不經意間,身旁不遠空位子上一本封底朝上的書引起她注意,好眼熟,定睛細看,是她的書,她的《史無前例的日子》,她心裏好別扭,好好一本書為啥被扔棄在這裏?
她正想把書揀起,書已回到它主人手裏,書不是被扔棄,主人隻是臨時走開。盛睦文不勝驚訝的是,把書拿回手裏的是冷熱。冷熱旅行還帶著這本書,這太出乎她意料了。
盛阿姨,你也乘這趟航班?冷熱發現她,移坐到她身旁,手上帶著那本書。
盛睦文熱情回應,稱讚冷熱用功,出門旅行還手不釋卷。
我這是在備課,我去參加的這個會,要以你這本書為主要依據,作一個專題講演。
盛睦文好奇,這是什麼會啊?
一個主要研討文革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東道主是一冷熱說出這個名牌大學學術機構的名稱。
啊,我跟你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冷熱興奮盛阿姨也去,太好了,我們要在這個會上打出文革,研究的國際知名度。
盛睦文不語,她隻是接受心靈驅使,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工作,什麼國際知名度,她沒想過。
冷熱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
盛阿姨,我沒有像你寫出這樣一本書,我通過各種渠道讀到海外出版的文革著作、文章不下百種,作者一類是大學裏的教授、學者,說古通今,知識淵博,致命的缺陷是隔靴搔癢,遠離中國人的切身感受,不能同此涼熱;一類是從國內出走異邦的華人,文革中遭受殘酷迫害,家破人亡,有的是特權階級子弟,受老子株連,也一度從天堂摔到地獄,到了百無禁忌的海外,滿腔仇恨有如大江決堤,控訴聲討有如文革語言的翻版,這類人的文字極端情緒化,憤怒有餘,理性不足,一味道德譴責,無力全麵揭示曆史真相,他們的書也有人叫好,對曆史研究沒有多少價值,普通中國人也不認同,你不一樣,你在文革中處於迫害被迫害的中間地帶,沒有大起大落,心態比較平穩,對那段曆史的回憶與反思是理性的,大多數普通人感同身受。我相信你這本書會再次印刷,會有更多的人讀到你這本書。回憶與反思文革,不是個人逞一時之快的發泄,最終目的是要喚醒普通中國人的記憶與良知,社會進步是要靠人民來推動的。
盛睦文有了某種程度的同感,說實在的,寫這本書的過程,內心也有矛盾,那個年月,運動的口號針對的是地平線上並不存在的東西,最終,不是隻靠打倒幾個人、寫幾篇批判文章,是生活現實本身把它徹底否定的,今天我們對文革的再批判,辦幾個展覽寫幾本書當然需要,更根本的還是靠社會文明進步本身,社會不能從一個極端滾到另一個極端,不能再發生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