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鏗鏗鏘鏘唱得熱鬧非凡,演的是龍鳳呈祥,福壽成雙;台下明來暗去,看的卻是趨炎附勢,盛衰炎涼。薛家本是沒落門庭,一別數年歸來的薛四公子卻成了傅總理的座上賓。出入此間,哪有不懂看風頭的人。台上戲還沒唱完一出,這席間裏已經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或是來敘舊,或是來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聽說老夫人賞了鐲子給祁小姐,又知四少同老夫人娘家有親,便殷殷地讓人送來一碟冰糖梅子給蕙殊。
胡夢蝶看蕙殊隻會說謝謝,便代她對那丫鬟說,七小姐多飲了兩杯,稍後酒勁緩過來,便親自前去謝謝三太太。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臉來,“別再讓我同這些太太們纏了,個個都是人精,我應付不來的。”四少看向胡夢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攬的,這人情還得你去還。”
胡夢蝶睨他一眼,在他耳邊悄聲道:“這位三太太是總理的心尖肉,枕邊風最厲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歡她,嫌她是個戲子出身,這才上你這兒走門子,平常這三太太可傲氣得緊。”
四少笑了,眼梢略揚,“人家傲氣,就不許我家傲氣?”胡夢蝶杏眼一睜,“噫,你還擺上譜了?”四少和徐季麟同聲笑起來,徐季麟指著四少,“晉銘一向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盤旋著他那一聲“我家”,興許是他無心戲言,在她聽來卻是滿心震動。然而耳邊聽得胡夢蝶“咦”的一聲,“那不是傅夫人嗎,她匆匆忙忙上哪兒去?”蕙殊聞言抬眸,見傅家大太太果真離開老夫人所在的女賓席位,領著仆從匆匆往前廳而去。
老夫人和賓客都在,當家主母私自離席,這似乎不大得體。隻過了片刻,卻見傅總理也起身離開,往老夫人那兒去了。座中眼尖心活的不隻胡夢蝶一人,很快賓客間嘈嘈切切,都覺出奇怪。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風垂簾隔著,誰也瞧不見裏邊怎麼了。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貴體違和……此時戲台上剛唱完一出《鳳還巢》,今兒點的都是老夫人喜歡的曲目。下一出《貴妃醉酒》更是美不勝收,可惜座中已無人有心聽戲。
除了薛四公子。薛晉銘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蓋,隨著戲台上抑揚唱腔,一下下撥著茶麵浮葉。茶霧氤氳嫋嫋,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離。
那台上正唱道: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
那戲文,仿佛勾去他三魂六魄,除卻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顏,似世間別無牽念。
冬日天色陰沉沉的,剛過午後便暮雲低垂,壓得天空似要塌下來。戲樓裏外早早掛起喜氣的福壽燈籠,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軟綿綿的,帶上朦朧曖昧情致。台上貴妃掩袖銜杯,嗔一聲李三郎,拋廣袖,回流波。台下眾人側目,斂聲屏息。非為楊妃驚豔,卻是那廊前門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著一位紫錦高領長襖,圍銀狐裘披肩的麗人款款而來。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隻覺那豔光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不待看得仔細,傅夫人駐足側身,將她讓入內間。影動珠簾曳曳,人若驚鴻,轉眼消失於眾人眼前。隻那麼錯眼間,恍惚隻見一個顧盼眼神,風神自若,秋水湛澈。緊隨其後,是四名戎裝侍從踏進門來。靴聲沉沉,似風雪天開門撲入的寒風,與這一園子喜慶格格不入。幾個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後進了主間,四名侍從武官在門前左右肅立,連帶著滿園子暖亮的燈光都被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慶裏滲入肅殺之氣。
壽宴依舊,然而靜默裏,左右喧嘩都停了。隻聽戲台上貴妃依舊還在唱著,那一出粉墨悲歡並未因誰的出現而改變。蕙殊沒有回頭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無需從他眉目間尋找答案。
那樣的風華,那樣的身份,再不會是別人。檀板敲,絲竹囀。
楊妃又唱:
不覺來到百花亭。通宵酒,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袖底一緊,蕙殊低眸,衣袖被胡夢蝶輕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問四少什麼。蕙殊不應,將臉漠然側了過去。胡夢蝶纖眉擰起,想問晉銘是不是那人,又不敢開口。能令傅夫人親自出迎,敢帶著侍從武官出入總理家宅,又有這般驚人容華……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再看四少,卻依舊端著茶,連手指輕扣茶蓋的姿勢都沒有變,目光專注於台上,整個人都沉在戲裏,從頭至尾不曾向別處看上一眼。
屏風外有吳儂笑語,華服盛妝的三太太領著丫鬟拂簾而來,“我帶了醒酒茶,來瞧瞧七小姐酒勁兒緩過了沒有。”
蕙殊忙起身道謝,礙不過她殷勤,隻得喝了兩口濃釅的苦茶。見四少聽戲聽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貴妃娘娘勾去魂魄,連身邊佳人也顧不得了。”胡夢蝶陪著她笑了幾聲,蕙殊卻木無表情。正尷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吳地人氏?”她口音裏帶了幾分吳語的婉轉,卻向來以自己鄉音未褪為恥,聽四少這樣講,臉色立時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