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之後,念卿的病況急轉直下,連著兩日徹夜高燒,昏沉沉臥床不起。原本已定下入院治療的時間,這一惡化,卻令醫生再度束手無策。李斯德大夫不讚同立即開始治療,擔憂她承受不了治療過程的痛苦和風險。盡管照此惡化下去,也是一天天延誤著治療時機,但若貿然入院,一個不慎,她可能再也蘇醒不過來。誰也沒勇氣貿然做出決斷,偏偏這個時候,霍仲亨毫無音訊,子謙急得一天拍了四封急電過去,仍收不到回音。莫說子謙氣惱,連薛晉銘也感到不可理解。
已是下半夜了,幽謐的茗穀別墅沐在冷月清輝下,隻有樹枝搖曳的簌簌聲和著夜鳥偶爾的一聲低鳴。走廊上偶有侍從巡夜的腳步聲,屏風外值夜的看護昏昏欲睡。臥房亮著一盞柔暗的燈,守在床前的四蓮卻還沒有睡意。夫人一時昏沉一時清醒,周身滾燙得怕人。四蓮俯身替她拭汗。她微微蹙眉,吃力地抬手推拒。四蓮明白她意思,忙道:“不要緊,我身子一向強健,夫人別擔心我。”
夫人轉眸看她,目光瑩然,流露溫柔憐惜。這樣的目光,愈是叫四蓮心中酸楚難受。下午林燕綺大夫登門拜訪時,夫人精神還好,起來同林小姐說了會兒話,還親手將一枚白茶花胸針贈給林小姐,沒想到夜裏竟又加重了病情,連著兩次咯血。
林大夫看夫人這情形,也躊躇拿不定主意,橫豎拖也危險,治也危險……同四少和子謙少爺商量之後,又給夫人注射了更大劑量的藥物,強行止住咳嗽。
許是這藥物的關係,夫人暫時昏睡過去,至夜半醒來,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倦倦側首望著窗外,仿佛在盼著什麼。
四蓮轉頭落下淚來。先前夫人將自己結婚時佩戴的首飾給了她,又將一對鴿血紅寶石交托給她,要她在四少結婚時贈給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卻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未了的心願。
夜風從半敞的長窗吹進來,簾子起伏,燈影忽明忽暗。四蓮走過去想將簾子係好,驀然聽得夫人低低說了一聲什麼,回首見她從枕上抬頭,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蓮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越顯幽深。她以為她害怕窗外搖曳的樹影,起身忙要關窗,這一探身才見遠遠有燈光逼近,在大門口唰的一轉,車燈如利刃刺破黑暗,長驅直駛而入。
這種時候,誰的座車竟能深夜通過層層崗哨,無聲無息直抵門前?還能有誰。四蓮一呆之下,欣喜若狂地跳起來,連稱謂也忘了改口,“督軍回來了,夫人!是督軍回來了!”夫人目光流轉,蒼白的唇上一點點泛起笑容,並沒有四蓮這樣的驚喜,仿佛是早有意料,隻是屋裏所有燈光聚起,也及不上她眼底這一刻的明采。四蓮奔上樓去叫子謙和四少,還未奔上樓梯,急促沉重的靴聲已自走廊一頭傳來。
橘色光亮從門外暖暖灑進,那麼亮,亮得令念卿睜不開眼睛。眼前朦朧,隻瞧見棉紙屏風映上他挺拔身影,高遠如一座山的影子。攜著光,攜著暖,遠遠已將她籠罩。當日初見他,便也如這般,看他高大身影緩緩罩下,將她籠在他的影子裏。形與影,心與身,溶溶地化在一處,融了彼此,淡了得失。
念卿仰起頭,盡量令自己美好地笑著,眼睛終於適應了光亮,卻在看清他樣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淚水模糊——他的兩鬢原先隻有一兩絲銀白閃耀,此刻燈下,卻已盡是霜色。他沒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裝,胸前也沒有往日奪目的勳章。眼前隻有一個兩鬢雪白、神容疲憊、藏藍長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間再沒有殺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氣、叱吒風流,都悄然隱入眉心一道豎痕,匿於唇邊薄薄一絲笑紋。
“我回來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將她冰冷指尖貼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覺到衣衫之下的溫度與急促心跳。他望著她的眼,低喚她的名,“念卿,我在這裏。”
念卿抬手撫上他鬢發,指尖顫顫穿進銀白發絲裏。眼淚無聲無息從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濃密烏黑的鬢間。他抱起她,低頭吻她鬢上的淚,薄唇落在她眼角,將淚水吻去。這一路兼程,從北平秘密趕來,專列風馳電掣向南疾馳,短短幾日漫長勝過幾年。隻恐到得遲了一分,甚至一秒。
溫熱的濕意濺落在她頸項,一點,隻那麼一點。卻不是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