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煙霧從煙鬥中大股大股冒出來,一手拿煙鬥一手拿電報的人蜷身在沙發中,垂目看著十萬火急送到的電文,喉嚨裏發出咯的一聲,電報在手中微微發顫。直看了半晌,也不開口,隻將電報紙湊近煙鬥,就著一點火光點燃,緩緩燒去。
“豎子不足與謀……”柳沛德喃喃自語,似一聲苦笑,又似一聲長歎,蜷在沙發中的身影深深佝僂下去。他口中狠狠抽一口煙,噴出大股煙霧,將空洞眼神籠住。
英雄總是倒在政壇。古往今來,最神勇的將軍也不是政客的敵手。霍仲亨自負豪傑,卻不知自己早落在權術陷阱中,這原是一盤沒有懸念的對弈。柳沛德算無遺策,身為先總統身邊第一謀士,卻唯獨沒有算到這一個乾坤陡轉的變局——若對手早已將自己置身輸贏之外,棄了全部籌碼來與你搏,你又如何贏他。萬萬想不到,那個人的堅忍,竟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動不動坐了半晌,叼著煙鬥遲緩起身,一步步走出臥室,抬眼看見等候在外的顏世則與另兩名心腹。
“那女人還活著?”柳沛德白須顫動,目光漠然。那兩人惶恐低頭,顏世則垂首答道:“外傷不足以致命,不過霍沈念卿的妹妹證實已喪生。”
“無關痛癢之人罷了。”柳沛德笑一笑,咬著煙鬥緩步走到窗前,一言不發佇立。煞費心機布下的殺招,就這麼白白耗掉,該被滅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著。此前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傾注於霍仲亨的生死去向,這個人一旦放虎歸山,後果是誰都不願想象的。代總統大位還未坐穩,已被他的銷聲匿跡搞得坐臥不寧,風聲鶴唳。他從北平逃脫,竟從此消失無蹤,令一路布下的天羅地網形如虛設。
刺殺不成,仍留有下一步殺招。代總統早已調兵部署,做好應對霍仲亨反撲的準備,隻等兵變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壞和談,號召各路軍鎮討伐。無論他有何等威望,先總統屍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卻是鐵錚錚的事實,屆時人心倒戈,必陷他於四麵楚歌之境。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連人影也不露,日夜監視霍家也徒勞。
霍沈念卿急於尋找他,部屬也在找他,代總統更是迫切得像一頭嗜血的獸,急紅了眼地在黑暗中尋找那潛伏的對手,寧肯對手躍起相搏,也勝過這樣無聲無息的威懾——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突然如閃電般出現,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假如早聽他的勸誡,早些下手製住他的死穴,將霍仲亨早早引出來,也不會讓他暗度陳倉,以至絕地反撲……柳沛德一聲長歎,將煙鬥在窗欞上重重一叩,“晚了,太晚了。”
霍仲亨終於動手,要想再製服他,已然晚了。潛伏在南方的心腹發來密電,就在今晨一早,失蹤多日的薛晉銘與總統府新任參謀長一同現身議院,向議院提交彈劾,指證代總統偽造和談條約、篡改先總統遺命、刺殺霍仲亨與另兩位知情的黨部元老,捏造罪名將顧青衣等人槍決……總參謀長提交彈劾的同時,還出示了先總統的親筆遺書和真正的和談草約,那草約上不但有先總統與洪歧凡的簽名,還有霍仲亨等數位參與秘密和談官員的署名,以此證實了代總統矢口否認的秘密和談一事。除此,還有一個人,也隨薛晉銘一同出現——那便是以“悲痛臥病”為由,一直閉門不出的先總統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現在議院,在黨部、軍部與立法院全體官員麵前,公開痛斥有人背叛先總統遺誌,意圖篡奪革命成果。
原來這才是霍仲亨的反撲。他隱忍至今,不現身不動武,暗地裏已將刀鋒架上了對手後頸。他以自身為餌,牽製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蹤他的去向。而他不急於調兵動武,也不趕回家中保護妻女,卻去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為他提供庇護的人,正是先總統夫人。代總統上天入地尋找他生死下落時,豈會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而薛晉銘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總統遺書與和談草約,神不知鬼不覺潛回南方,投向反對代總統的軍部少壯派,以先總統夫人拉攏黨部元老,來了狠狠的一記釜底抽薪。
煙霧浮沉眼前,柳沛德叼著煙鬥,半眯了眼睛——在這個時候突然回想起許久以前,曾與霍仲亨一起打獵。那時自己正當壯年,霍仲亨還是個英姿勃發的年輕將領……他看著霍仲亨獵鹿,從來沒有多餘的彈孔,隻有致命處一槍足矣;在他手上,鹿雖死,皮毛依舊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