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喊一聲:“關西幫。”
黑暗中有七八個聲音回應:“在。”
我高喊:“跟我殺敵。”
七八個聲音一齊回應:“諾。”
我們口中咬著長刀,攀著箭樓兩邊的繩索,順下了寨牆之外。後門門洞裏,挨挨擦擦有幾十個敵人,最前麵的那十幾個人在專心致誌地撞擊寨門,後麵的人手提刀槍,他們在城門被撞開的那一瞬間,作為第一梯隊衝進王家祠堂。
我從地上撿起一根火把,順著門洞丟進去。關西幫看到我這樣做,也紛紛撿起火把丟進去。門洞裏的人驟然遇襲,衣服被點燃,下意識地用雙手拍打衣服,沉重的鬆木檁條掉了下來,壓著了幾個人的腳麵,於是,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聲聲淒慘,不忍耳聞。
門洞裏的人衝出來,幾乎個個身上著了火,一個個驚慌亂竄,失去了反抗能力,我和關西幫追趕他們,像追趕著一群羊。我們把羊群一直追到了壕溝邊,壕溝上的梯子早就在混亂中被人抽走了,他們噗通噗通奮不顧身跳進了壕溝裏,順著壕溝奔逃,有的跑著跑著就倒下去了,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有的在地上瘋狂打滾,想要壓滅身上的火焰。
我們走向王家祠堂的方向。
快到寨牆下的時候,突然聽到側翼的關西幫在叫罵,我問怎麼回事,他們說抓住了一個俘虜。
俘虜也是從門洞裏跑出來的,慌亂中,他的腳脖子扭傷了,無法行走,為了活命,他就爬在地上裝死,混戰中,誰也沒有發現他。但我們準備回王家祠堂,走過他的身邊,他爬動的時候,壓折了一根樹枝,結果被發現了。
我讓關西幫押著這個倒黴蛋,回到了王家祠堂。
倒黴蛋隻是扭了腳,白頭翁醫術高超,他踩著倒黴蛋的腳麵,手壓著他的膝蓋,突然一使勁,隻聽到哢嚓一聲,骨頭複位了,腿腳不再疼痛。
我看著這個倒黴蛋,突然心生一計。能夠參加第一梯隊,首先參與進攻的,都是梁廣寒最信任的打手,這個人正好被我所用。
倒黴蛋被關押在一間柴房裏,柴房裏堆放著各種各樣的農具,有犁耬耙耱,有鐵鍁籠擔,還有一盤繩索掛在牆上。柴房的門窗年久失修,隻要使勁,就能夠打開逃走。
第二天夜晚,在我和豹子的授意下,一群又一群的人故意經過柴房,他們拿著刀槍,抬著箱籠,故意說:“總舵主死了,王家祠堂守不住了,呆狗讓大家在密道口集合,準備從密道逃出去。”
倒黴蛋覺得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消息,他趴在黑暗的窗口,睜大眼睛向外麵張望。看到外麵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忙忙碌碌,沒有人搭理他。
有兩個扛著長槍的人來到柴房外,他們蹲在牆角吸煙。火柴擦亮,倒黴蛋看到他們兩個胡子拉茬的臉。
一個說:“這次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另一個說:“密道的出口就在張家堡子,又不是很遠,你啥時想回來,就啥時回來。”
前一個說:“張家堡子距離王家祠堂確實不遠,但你看寨子外,密密麻麻都是人,回得來嗎?”
後一個聲音說:“你太多慮了,我們這一走,圍城的人肯定就會撤走。”
前一個聲音說:“你想得太簡單了,總舵主說大部分人從地道撤走,去往張家堡子,小部分人留在王家祠堂,敲鑼打鼓,遍插旗幟,吸引圍城的人。這圍城的人,根本就不會撤走。”
後一個聲音說:“那怎麼辦?我家裏還有毛驢要喂,毛驢又不讓進密道。”
前一個聲音說:“你還要什麼毛驢,你自己能夠保住命就很不錯了。”
那兩個人抽完煙後,就走了。
倒黴蛋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深深記住了張家堡子這個地名。
後半夜,王家祠堂一片靜寂,隻有巡邏的人在村道上行走。遠處的樹林裏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聽起來異常恐怖。
倒黴蛋摸索著走到門扇後,抬起門扇,把兩扇用鐵鎖連著的門扇抬到一邊,從門扇和牆壁中間鑽過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夜清冷的空氣,感慨說:自由真好。
倒黴蛋順著牆角向前溜,轉過了兩條巷道,他看到有一戶人家的門口掛著紙糊的白燈籠。按照民間風俗,隻有死了人的家庭,才會掛起白燈籠。風中傳來了哭聲:“總舵主啊,你怎能就這樣走了?”
那座掛著白燈籠的院子裏,不時有人走進走出。倒黴蛋不敢走近,他堅信總舵主已經離開了人世,他要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大胖子梁廣寒。
倒黴蛋偷偷離開了。
倒黴蛋來到寨牆邊,看到寨牆下沒有巡邏的人,就大著膽子順著台階走到了寨牆上。寨牆上很少有人守禦。倒黴蛋想:這是因為他們都準備去張家堡子,我得趕緊把這個情報送出去。
寨牆很高很陡,寨牆外一片黑暗,倒黴蛋不敢下去,他突然想起那間放著農具的柴房裏,有一盤掛在土牆上的繩子,就又返回柴房裏。
倒黴蛋第二次登上城牆,剛剛把繩索的一段綁在垛口上,遠處的寨牆上突然走來了一支巡邏的隊伍,他們喊道:“誰在哪裏?幹什麼?”
倒黴蛋嚇壞了,他手抓繩索,慌慌張張地溜到了寨牆外,那些巡邏的人跑過來,突然看到繩索,他們大呼小叫,還把長矛投擲下來,落在了他的身邊。倒黴蛋失魂落魄,一路狂奔。
倒黴蛋回到營寨,第一句話說:“快帶我去找大當家的,有重要情報。”
圍困王家祠堂的大部隊天不亮就出發了,由大排率領著,浩浩蕩蕩地奔往張家堡子,他們要去攔截從王家祠堂密道裏逃出的我們。
張家堡子和王家祠堂隔山阻水,他們氣喘籲籲地趕到張家堡子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
午後的張家堡子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的人都逃光了,隻有幾隻烏鴉站在房頂上,一動不動,仿佛被凍僵了。張家堡子的村口有一麵斷牆,斷牆上長著經年累月的荒草和苔蘚。牆中間有一個圓洞,整個人都可以鑽進去。
大排站在圓洞前,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圓洞的來曆。她百色不得其解,這個圓洞為什麼會這麼光滑,這麼圓潤,突然,她聽見了一股沉重的聲音傳來。
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股沉重的聲音,渾濁遲鈍,但誰也猜不出這是什麼聲音。然後,他們就看到前方的斜坡背後升起了塵土,塵土像寬闊而厚重的雲朵一樣升起,遮天蔽日。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奇觀。
然後,他們就看到坡頂出現了無數的人群,那些穿著軍裝的人低著頭跑過來,有的拿著槍,有的沒有拿槍,他們密密麻麻,像搬家的螞蟻一樣。大排驚呆了,她張開嘴巴,半天沒有合攏,此生她從來沒有見過一下子湧現這麼多人。她現在終於想明白了,牆上的圓洞,是炮彈打的。
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是潰兵。前方打了一場大戰,戰敗了的一方,成了潰兵,他們鋪天蓋地,像蝗蟲一樣,所過之處,草木不留。
頭腦反映靈敏的人轉身就跑,頭腦不靈光的人站在原地。潰兵看到那些站在原地的人手中拿著大刀長矛,一齊對準他們射擊,他們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樣,成排成排地倒下。
站在原地的人倒下後,槍子又追上了轉身逃跑的人,他們抽搐著倒下,有的嚇破了膽,有的死不瞑目。
潰兵在張家堡子整整過了一個時辰。追趕的人路過這裏,看到張家堡子的田野裏和道路上,到處都是屍體。有一個人倒在了有著圓洞的斷牆下,這個女扮男裝的人被踩得血肉模糊。那是大排。
戰爭是雪崩,是海嘯,是地震,是泥石流,大排和那些烏合之眾豈能阻擋戰爭的腳步?
這天早晨,王家祠堂的梁廣寒還不知道張家堡子發生的事情,他還在一廂情願地等著張家堡子傳來的捷報。
梁廣寒走出營寨,他照例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望著王家祠堂,突然看到王家祠堂打開了寨門,有人抬著長長的木板,架在了壕溝上,然後,寨門裏整整齊齊地走出了一群又一群拿著長矛大刀的人。足有兩三百人。
那些人的前麵推著一輛木車,車子上坐著總舵主。
梁廣寒傻眼了,徹底傻眼了。不是說他們逃到了幾十裏外的張家堡子嗎?不是說總舵主已經死了嗎?
梁廣寒看到眾寡懸殊,自己的留守部隊遠遠不是對手,他轉身就跑,留下的上百人也跟著他轉身就跑。
體態臃腫的梁廣寒很快就被所有人超過了,他喊道:“等等我,等等我。”但沒有人等他,人群像受驚的羊群一樣四散逃離,沒有一隻羊會顧及另一隻羊。
梁廣寒被追上了的人群砍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