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塵歸塵,土歸土
世界歸於寧靜。
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天,總舵主在祠堂裏召開各幫派會議,他說,他要離開了,要去各地走走看看,再不去,就沒有時間了,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
總舵主又說:“江湖總舵主之位,我想傳給呆狗。”
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很意外,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當總舵主,少年時代跟著二師叔第一次看到總舵主的情景,又浮現眼前。總舵主,那是江湖上一言九鼎,一呼百應的人物,而我遠遠不及。
我站起來說:“我當不了。”
豹子說:“論膽略,論智謀,論為人,我覺得呆狗是最佳人選。”
三師叔也說:“江湖八大門,各門有各門的學問,呆狗精通八大門的各種規則,又為人真誠,處事公平,忠厚善良,呆狗能當總舵主,乃江湖之幸。”
黑白乞丐、白頭翁、冬梅等人,也隨聲附和豹子和三師叔。
總舵主說:“明天我就走了。此後縱情山水間,不問江湖長與短。”
我接過總舵主珍藏了一生的短劍和印章,心中卻沒有任何驚喜。短劍和印章代表著江湖總舵主的身份。這時候,大排覆滅的消息已經傳來,我感覺江湖要發生巨變,上千人跟隨者大排,眨眼之間就被一群潰兵消滅了,我不由得想起那年在絲綢之路上發生的鏢局之爭,兩支鏢局都在爭搶這一路生意,都想獨霸這一路生意,卻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走鏢,那次險象環生,刀光劍影的走鏢,成為了永遠的絕響。
而這次總舵主之爭,會不會和十多年的鏢局之爭一樣?
總舵主就要離開了,他找到我,和我推心置腹地談話。他說:“呆狗,你知道人世間什麼是最真的?”
我想了想說:“江湖兄弟情。”
總舵主又問:“什麼是最長久的?”
我說:“也是江湖兄弟情。”
總舵主說:“你錯了,江湖兄弟再好,到了一定年齡,也有分開的時候,各自成家,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麵對柴米油鹽。其實,江湖上的恩怨情仇,都是過眼煙雲,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慢慢消亡。然而,人世間有一種東西,卻能夠對抗時間。”
我問:“是什麼?”
總舵主說:“是親情。時間愈久,親情愈濃烈。”
我望著總舵主,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想著他臨走前,會交代我江湖上的一些規則程序,各門各派的淵源來曆,他做總舵主的心得經驗,可是他不給我說這些,卻和我聊起了家常。
總舵主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37歲。”
他又問:“你有沒有想過成家?”
我說:“想過,可是……”
“可是什麼?”
我說:“可是總找不到合適的。”
總舵主說:“婚姻這事,誰也說不上來,但是,適合你的,一定是最好的。找一個你喜歡的,不如找一個喜歡你的。短暫的激情過後,最後都要落在一日三餐和家長裏短上。婚姻不需要浪漫,婚姻需要的是腳踏實地。”
我點點頭。
總舵主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37歲。”
總舵主說:“你快點結婚吧。”
總舵主在和我談話後的第二天就離開了。
我思索著總舵主的話,感悟很深。以前總想風風火火走江湖,轟轟烈烈過一生,現在才知道,繁華過盡,名利如煙,最真實的是結結實實地活著,享受俗世的安寧和充實,體味人世的柴米油鹽和酸甜苦辣。這才是生活。
兩天後,三師叔找到了我。三師叔穿著羊皮大衣,一隻袖管裏露出半截手臂,一隻袖管裏空空蕩蕩。這麼多年裏,我一直敬他若父。盡管他好色,可他除了好色之外,豪爽,豁達,精靈古怪,善惡分明,而且,自從因為好色而失去一條臂膊後,他整個人都變得,變得沉默寡言,謹小慎微,擔驚受怕,讓人覺得他很可憐。
三師叔說:“你該成家了。”
我說:“是的。總舵主臨走前也這樣說。”
三師叔說:“你看冬梅怎麼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此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做我的妻子,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會有什麼故事。我知道她當年為了我,離開家庭,獨自奔走尋找我,差點被四害害了。然後,她依靠自己的勇敢和能力,成為了新晉北幫的幫主,這次,接到江湖傳帖,想著我會在王家祠堂,又義無反顧地來找我……冬梅確實很好,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們會成為夫妻。
三師叔說:“你和冬梅在一起,一輩子都會感到幸福,她是一個既潑辣又溫柔,既有能力又顧家的女人,三師叔的眼光很毒的,看女人很準。”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三師叔又說:“不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外表;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內心。隻有內心善良的女人,才能做一個好妻子。”
我點點頭。
三師叔又說:“找個吉日,給你們把婚事辦了。”
我說:“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所有人都認為我應該娶冬梅為妻,他們認為我們很般配,然而,隻有我知道,我的心早就另有歸屬。婚姻確實麵對的是一日三餐和柴米油鹽,但是,婚姻更應該有愛情。婚姻不是隨便兩個人就能在一起,婚姻需要兩情相悅。
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我早就把她遺忘了,然而,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就會被撥動,帶給我難以忍耐的顫痛。我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突然間就淚如雨下。
有一天,來了兩個西域客人,他們是江湖中人,依靠耍蛇走洲過縣,他們吹著笛子,蛇就會隨著笛聲起舞。
我和他們攀談,他們向我說起了西域見聞,和西域各地風情,我聽得很入神,突然,他們說起了莫耶教,他們說莫耶教的教主是個奇女子,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帶著女兒,跟著采玉人去了昆侖山深處。
我突然如遭五雷轟頂,用顫抖的聲音問:“這個教主叫什麼名字?”
他們說:“麗瑪。”
我呆坐著,說不出一句話。他們還在絮絮叨叨:“莫耶教教主隻能處女擔任,可是,她偏偏要生下孩子,帶著孩子去了昆侖山,不做教主。其實,她如果偷偷墮胎,又有誰知道?這樣就可以繼續做她的教主。”
我全身像被抽空了一樣,頭腦嗡嗡作響,我感到悲欣交集,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我鼓足了所有的力氣問道:“麗瑪和孩子在昆侖山哪裏?”
他們說:“那沒人知道,昆侖山那麼大,走一個夏天,再走一個冬天,也走不完昆侖山。再說,采玉人居無定所,隨時遷徙,哪裏能挖到玉,就去了哪裏。”
第二天,我對豹子說:“我要去昆侖山。”
豹子沉吟了很久說:“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沒有忘記那個西域女子。這一路山重水複,不知道要走多久,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說:“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裏的所有事情,需要您盡心。”
豹子說:“你就放心去吧,我們等你回來。”
我走出去,剛剛邁出兩步,豹子在身後說:“西北風大,別凍著了女兒。”
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我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向西而去。
自從知道了麗瑪帶著孩子在遙遠而遼闊的昆侖山後,我的心就飛到了那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我的家,我沒想到,我的家卻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老婆和孩子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