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過去了,麗瑪變了沒有。她一定不會變,她一定還像以前那樣美麗。我們的孩子長什麼樣子,如果是女孩,一定像麗瑪那麼漂亮;如果是男孩,也一定會像麗瑪那樣剛強。
然而,這麼多年來,我讓麗瑪一個人忍受痛苦,讓麗瑪一個人顛沛流離,讓麗瑪一個人撫養孩子。我自詡為純種男兒,可是,在麗瑪和孩子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她的身邊。
我羞愧不已。
穿過陝西,進入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天氣愈來愈冷,風景愈來愈荒涼,行人愈來愈稀少,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場景,我仿佛又看到了麗瑪踏著夕陽,從沙漠中走來,風吹著她白色的長裙,勾勒出她美好的胴體。這條路上的每一處風景,都留下了我們的印記,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那些我們走在這條路上的美好往事,還如同昨日,而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尋找她的道路上。我還能找到她嗎?還有我們的孩子。
我一路上心急如焚,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這一日來到星星峽。
星星峽懸崖峭壁,壁立千仞,重巒疊嶂,地勢險要,這是從東麵進入新疆的隘口,星星峽以西,便是新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從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人懷著悲愴的心情,從這裏進入新疆。然而,沒有人比我的心情更複雜,沒有人比我更急切,我是要尋找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
進入星星峽,再走七八裏,看到有一座小鎮。兩排黃泥小屋,夾著一條塵土飛揚的道路,便是這座小鎮。風沙在小鎮上空盤旋,小鎮瑟縮成一團。
小鎮上沒有一個行人,人們都躲在房間裏。小鎮上有一家飯館,老板是一個瘦巴巴的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他看到我走進來,連問都沒有問,就端上來一斤刀切羊肉和兩個饢。這間飯館也隻有刀切羊肉和饢。
我問老人:“這裏距離昆侖山還有多遠?”
老人的耳朵可能不太靈光,他側過耳朵仔細聽著,我又說了一遍,他才說:“昆侖關幾千裏長,幾百裏寬,你要到哪一處?”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一聽說麗瑪在昆侖山,就急急忙忙趕來,隻想早一點見到麗瑪和孩子,沒有想到昆侖山居然這麼大,這麼遼闊。如果沒有一點線索,我就是窮其一生,也走不完昆侖山的每個地方。
老人看到我神色有異,又問道:“你去昆侖山幹什麼?”
我說:“找人。”
老人說:“那可太難找了,昆侖山有多少個村子,有多少條溝,有多少個人,連我們當地人都不知道,你怎麼找?”
我難過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十幾年來,麗瑪和孩子肯定在等待著我,可是,我卻沒有去找她們。現在,我距離她們如此之近,卻難以尋找。
我發誓,即使找遍昆侖山所有地方,也一定要找到她們。
我走出飯館,即將跨上馬背的時候,突然看到道路那邊走來了四個瞎子,他們排成一行,後麵那個人的手臂搭在前麵那個人的背上,最前麵的一個人拄著一根竹竿探路。
我走過去,先叫聲“老合”,然後說道:“青山八字開。”
四個瞎子聽到他這樣說,全都站住腳,最前麵的那個瞎子說道:“綠水兩邊流。”
我知道了這四個瞎子是江湖中人,就繼續問道:“走的哪條線?”
最前麵那個瞎子說:“團柴不風光,瓢兒吃四方。”
我問他們的行業,他們說他們是瞎子說書,走南闖北。
聽說他們也是江湖中人,我就抱著一線希望問道:“可知昆侖山中的采玉人?”
一個瞎子說:“知道,我們以前給昆侖山中的采玉人說書。”
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就問道:“那些采玉人現在在哪裏?”
另一個瞎子說:“昆侖山的采玉人成千上萬,像星星一樣撒在昆侖山中,老合要找哪一個?”
我又驚又喜,驚的是昆侖山中居然有這麼多的采玉人,喜的是他們和采玉人有過來往。我說道:“我要找一個叫麗瑪的女人。”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我的心突然跌入了冰窖裏。頓了頓,我又鼓足勇氣問:“莫耶教的教主麗瑪,在昆侖山采玉,帶著一個孩子,孩子有十幾歲了。”
瞎子們又搖搖頭,其中一個瞎子說:“莫耶教聽過,但麗瑪沒聽過,是不是在昆侖山采玉,更不知道。”
我異常傷心失望,給他們連招呼也沒有打,就牽著馬向前走。走出了十幾丈,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叫聲:“老合,停一停。”
呼叫的是那四個瞎子,我停住了腳步。四個瞎子抖抖索索地來到我跟前,問道:“你說的那個麗瑪是不是回族人?”
我說:“是的。”
一個瞎子說:“那就在花梨溝。”
我驚愕地望著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剛才他們說不知道,現在又說在花梨溝。那個瞎子大概覺察出了我的驚愕,就補充說:“昆侖山中的采玉人很多很多,但都分有地盤。維族人在葡萄溝,蒙古人在野驢溝,回族人在花梨溝……誰也不會搶誰的地盤。麗瑪是莫耶教教主,那就是回族人,肯定在花梨溝。”
我問:“花梨溝在哪裏?”
那個瞎子說:“向西南走幾千裏,要先穿過沙漠,然後翻越阿爾金山,路程太遠了,估計你……”
我驚喜不已,不等他們說完,向他們深深鞠一躬,然後飛身上馬。跑出了幾裏地後,才想到他們看不到我鞠躬。
那片沙漠叫庫姆塔格沙漠,我走到這片沙漠的邊緣時,看到一路的冰雪已經融化了,白色的桃花開遍了山溝。我走到阿爾金山的時候,冬天已經來臨了,阿爾金山又披著一層積雪。
遼闊的西域,風景如畫,然而生存卻極為艱難,有時候,我隻能以野菜野果充饑,有時候,隻能點篝火取暖,從山西離開的時候,我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早就被荊刺枯枝劃成了碎片,我不得不裹著兩張縫在一起的羊皮。無論誰看到我,都會把我當成一個野人。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尋找麗瑪和孩子的腳步,沙漠擋不住,高山也擋不住;饑餓擋不住,寒冷也擋不住。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活下去的所有意義,就是能夠看著麗瑪和孩子,陪著孩子漸漸長大成人,陪著麗瑪慢慢變老。
第二年夏天,我終於來到了昆侖山中的花梨溝。
花梨溝有幾百裏長,奇峰聳立,荒無人煙。沿著山穀向前行走,有的地方有羊腸小道,有的地方沒有路,隻能用刀斧砍伐樹木,開辟道路。然而,我知道這裏有采玉人經過,因為我看到山穀中,有石塊翻動的痕跡,也有開鑿山石留下的痕跡。
大約走了十幾天,我在山穀中遇到了幾個人,他們是昆侖山中的獵戶。他們身上背著弓箭,腰間插著獵刀,渾身透著凶悍之氣。
我向他們打聽采玉人的情況,可是他們聽不懂;他們向我說話,我也聽不懂。我給他們比劃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們聽懂了沒有,他們隻是向身後指指,而我行走的方向,正是他們的身後。
他們說了,等於沒說。
告別了那群獵人,我又向前走了幾天,道路越來越難走,有時候,我不得不把石頭鋪在地上,才能通過。有時候,又要趟過齊腰深的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