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中午,我被一道懸崖攔住了去路,我必須鑿出腳窩,才能夠爬上去,而兩匹馬卻難以通行。我不得不把馬的轡頭和馬鐙解開,丟在地上,拍拍它們,讓它們離開。兩匹馬跟隨了我這麼久,它們用憂傷的眼睛看著我,似乎不願意離開。我不得不用肩膀推著它們,讓它們一步步離開我。
兩匹馬用頭顱蹭著我的臉,搖晃著鬃毛,過了好久,它們才扭過頭去,離開了我。我強忍著眼淚,望著它們的背影。等到它們的背影在山口消失,我突然嚎啕大哭。
我哭成了淚人。這兩匹馬跟著我行走了萬裏之遙,跟著我受盡了千般苦難,它們和我相依為命,而現在卻離開了,永遠離開了。在氣候惡劣環境惡劣的昆侖山中,它們以後如何生活,我不敢想象。
然而,我又無能為力。
我哭了很久,然後擦幹眼淚,繼續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我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我看著剛進山的時候,樹葉翠綠,而現在樹葉金黃,嚴冬又要來了。
有一天,我實在累得走不動,就坐在地上,靠著一棵大樹,蒙矓睡去,我似乎看到對麵的山巒上,有幾個人的身影走過,我想睜開眼睛,可是實在太困乏了,眼睛總也睜不開。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許一個時辰,也許一小會兒,等到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對麵的山巒上空無一人。
我想:也許對麵山巒上沒有人影,那是我的幻覺。
第二天午後,我正在山穀中行走,突然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喊,聲音充滿了恐懼。我回應一聲,加快腳步向前跑去。
轉過山腳,叫喊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是一個女子的叫喊,但是我聽不懂她喊的是什麼。我循著聲音跑過去,看到有一個女孩爬在樹杈上,樹下是三隻野狼。
我手中握著長刀,向著那三隻野狼大踏步走去。
三隻野狼身形巨大,看起來就像小牛犢一樣。它們看到我,低伏著身子,嘴裏發出惡狠狠的威脅聲,露出匕首一樣的獠牙。我雙手握刀,架在脖子上,緊緊地盯著距離我最近的那隻狼。
那隻狼咆哮一聲,旋風一樣地向我撲過來,我揮刀砍去,它突然跳在一邊,我砍了一個空。與此同時,另外兩隻狼一左一右向我撲來,我退後一步,站立成弓步,向著左邊最先趕到的狼捅去,那隻狼怪叫一聲,倒在地上打滾。右邊的狼看到這種境況,生生刹住腳步,閃在一邊。
我揮舞長刀,向第一隻狼砍去,那隻狼不敢和我對攻,夾著尾巴逃走了。第三隻狼也逃走了。
我走到樹下,準備把樹上的女孩接下來。突然,我聽到了一聲低沉的咆哮聲,然後,有很多聲音在回應。樹上的女孩聲音驚恐地喊著什麼,我一看,遠處的山上奔下十幾隻狼,每隻狼的身後都拖著長長的升到半空中的塵土。
想要逃走,已經不可能了,而且,就算我逃走了,樹上的女孩怎麼辦?我決定和狼群對抗到底,地上堆滿了枯枝敗葉,我用腳掌一劃拉,就劃拉出了一堆,然後,我劃根火柴,燃起了篝火。
篝火剛剛燃起,狼群就跑到了跟前,它們看到愈燃愈旺的篝火,都停住了腳步。
我用刀又在地上劃著,隔開了一圈防火帶,這樣,篝火就不會把這個山林點著了。狼群看著我做這一切,懾於熊熊燃燒的篝火,和我手中閃閃發光的長刀,始終不敢撲上來。
做好了這一切後,我用長刀砍下那隻狼的腦袋,然後用刀尖挑著,架在篝火上燒烤。狼的毛發吱吱燃燒起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焦糊氣味。狼群悲哀地叫著,但始終沒有一頭敢撲上來。
我揚起頭問樹上的女孩:“餓不餓?”
樹上的女孩說著什麼,我聽不懂。但是,我知道她說的是波斯語。十幾年前,我和麗瑪在沙漠中穿行,跟著她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波斯語,但是,我遠遠不能用波斯語和人交流。
狼頭烤好了,我一隻手拿著長刀,一隻手拿著狼頭,大吃大啃。我斜睨著狼群,看到狼群發出一連串的悲鳴聲。
多年的江湖經曆告訴我,兩強對峙,對抗的是心理承受力,如果一方的心理更為強大,另一方的心裏防線就會崩潰,不戰自敗。
狼看起來異常凶悍,但一旦心理崩潰後,就極為懦弱,那年我和豹子掏狼窩,直入狼穴,狼看到我們,觳觫哀鳴,屁滾尿流,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任憑我們用榔頭敲擊腦門,坐以待斃。
我咽下幾口半生不熟的狼頭肉,然後把狼頭拋入了狼群中,狼群驚慌逃竄,連頭也不敢回。
我從地上找到一些幹枯的硬柴,丟在篝火上,烈火熊熊,濃煙滾滾,狼群站住腳,遠遠地望著,再也不敢走近。
黃昏來臨了,樹林中響起歸鳥的叫聲,狼群也一聲接一聲地嚎叫。突然,遠處傳來了人群的叫聲,接著,我看到有一群人從山穀那邊出現了,有男有女,他們手中都拿著長矛和大刀,向著這邊跑來。
狼群看到來人了,就很快遁入山林中。
那群人足有幾十個,他們跑到跟前,用波斯語交談著,有人對著我說,有人對著樹上的女孩說,我還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樹上的女孩溜下來,她和人群中的一個女人抱在一起,我看到那個女人滿臉都是淚水,她用衣袖擦著自己的臉頰。
然後,她轉過身來,對著我鞠躬,感謝我救了她女兒。接著,她直起腰來,我看到她,一下子驚呆了,她是……
她看到我,突然暈了過去。
我撲上去,抱住她。
過了一會兒,她醒過來,淚水滂沱而下,她喃喃地說:“呆狗,呆狗……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一直在等著你。”
她是麗瑪,是我踏遍千山萬水,嚐遍千辛萬苦,也要找到的麗瑪。
麗瑪拉著女孩,對我說:“這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很漂亮。這一年,她14歲。
麗瑪和女兒找到了,這個世界驀地變得如此美好。
當年春節,公元1949年春節,我帶著麗瑪和女兒回到內地。
那時候,我爹我娘都還健在。我爹我娘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拉著女兒的手,舍不得放下。我娘忙前忙後張羅著給女兒做飯吃,女兒剛剛吃飽了飯,她又問女兒下頓飯想吃什麼。
14歲的女兒,已經長得很高了,比我娘還高。我娘牽著女兒的手,邁動著一雙小腳,走在村道上,逢人就說:“我呆狗家的閨女,你看看,我呆狗家的閨女。”她的臉上寫滿了驕傲和自豪,她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有閨女了。
女兒很喜歡我娘,她們經常在一起交談,也不知道談些什麼,突然就一齊開心大笑。
麗瑪和我生活在關中平原那座普通的山村裏,她學會了做針線活。縫衣服,納鞋底,剪窗花,紡花織布……都是一把好手。
日子平靜地過著,如同河水平靜地流著,平靜得不留一絲漣漪。我是一個農民,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關心天氣和收成,關心農具和稼穡,關心小麥、大麥、玉米、紅薯、高粱、豌豆、糜子……關心槽頭的馬駒,什麼時候能夠長大。
江湖?那時候已經沒有江湖了,所有人都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豹子做了黃河上的船夫;三師叔給一家工廠看門;白頭翁做了赤腳醫生;冬梅回到老家,繼續放羊;黑白乞丐不當乞丐了,和我一樣當了農民;瞎子二哥一直沒有消息,不知道去了哪裏……
來於塵土,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