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人,羅馬國很大麼?在什麼位置?漢、唐時代,可曾來朝?”趙昺絲毫不以老者的話為忤,好奇地問。

“他們的商隊,可能來過。在泉州時,末將問過陳龍複,他說史書沒有記載。有可能誤歸了波斯人一類!”苗春也不敢以沒有確定的答案應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如果把漢、唐、宋算做一個國家的話,你們的國家曾經很大。但還沒有做到讓全天下臣服的地步。所有國家都來進貢,那是官員在吹牛,我們羅馬帝國的官員也這麼吹過。其實,我們的領土根本不接壤,隔著大海,還隔著大漠和野蠻人的國度,誰也不可能臣服誰!”沒等苗春回答,灰發老者自豪地介紹。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習慣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蠻夷稱呼自己。按他自己的觀點,宋人的曆史追溯起來,和佛羅倫薩市民的曆史差不多長。同樣擁有文明流傳不絕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稱對方為蠻族。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確確的蠻族,但大宋的讀書人談到他們,卻是另一種既敬且畏的神態。

“休得無禮,難道文丞相沒教導過你禮法嗎?”趙昺的貼身小太監莊省見陸秀夫臉色越來越難看,站出來,狐假虎威地斥責道。

“我是實話實說,至於文大人,他雇傭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我是自由民,和他之間隻有契約,沒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莊省一眼,冷冷地答道。說完,把心思又放到羅盤上,繼續旁若無人地指手畫腳起來。

陸秀夫聽得心頭火向上撞,抓著床腿站起,手指老者欲斥,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說辭。羅馬、自由民、契約,一個個都是他不懂,也沒聽說過的詞,完全出離他的見識之外。特別是那句,:“官員吹牛,羅馬的官員也這麼吹”,極大打擊了他的自信。自幼讀的書中,都說的是當年聖人之世,四夷來朝。儒者無不以恢複聖人時代國家的地位為目標。誰想到,這個家鄉比昆侖奴還遠的蠻夷,一句吹牛,就把聖人之世的記載全顛覆了。仿佛四夷來朝,以周天子為正朔時代,隻是古代賢哲編出來的謊言。沒有依憑,也沒有證據。學者講究考據,如果證據占不住腳,那自然所有從此證據上得出的結論,也占不住腳,不值得一駁了。

“丞相切莫動怒,他就是這個性子,憑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見識。文丞相的確隻是雇傭了他,就像店主和夥計,合同一到期,誰也不欠誰的。”苗春見勢不妙,趕緊中間斡旋。將來福建發展,要仰仗眼前這位陸大人許多,他可不想因為幾句話把陸秀夫得罪了。岔開話題,講了幾句不相關的笑話,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對趙昺說道:“陛下,海上無趣得很,臣恐陛下煩悶,特地命人準備了一場焰火給陛下看。估計時候快到了,陛下可願賞光!”

“如此,好,且帶朕去,且帶朕去!”趙昺手拍得啪啪直響,起身就要向床下蹦。但想想剛才被海浪摔得那個大跟頭,心有餘悸,又怕怕地縮回了腳。

苗春微微一笑,張開雙臂,將趙昺抱到懷中,舉到尾艛最外側的窗口。眼神挑向船尾,向趙昺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馬上就開始了!”

尾艛四壁,各開了一個圓窗。能看到外邊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卻打不進來。趙昺自上船後,就一直覺得奇怪。在苗春懷裏,伸手去摸了一把,發現手指所及,鑲嵌的居然是一整塊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樣的花紋將雨水冰冷的感覺從指尖處傳來,說不出的異樣。趙昺在宮中,見過福州貢來的琉璃杯,認得琉璃。卻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平整得一塊。沒等看焰火,目光已經被琉璃勾住了。

“好個苗春,他倒是會享受!”陸秀夫輕輕簇了一下眉頭,心中暗道。水晶琉璃板他曾經在邵武見過,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純淨,價格越貴。如尾艛四壁上鑲嵌的這幾片大小與成色般的,賣到市麵上,價格不會亞於同樣厚的銀箔。沒想到破虜軍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來遮風擋雨。

強壓住心頭不快,手扶著艙壁向外看。目光透過重重風雨,看到幾十點燈光連成一條長龍,隨著海浪上下起伏。陸秀夫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原來尾艛的水晶琉璃窗,和艛中的二十幾根蠟燭,是用來指點航向之用。破虜軍戰艦和蘇家海船,還有文天祥雇傭來的商船,顯然是鑲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色中,看起來非常清晰。跟在船隊後,原大宋水師的戰艦,卻隻能靠船艙中透出的燈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幾重巨浪湧過,艦隊的陣型跳了跳,隊伍中,有一點燈火熄滅,許久也不曾亮起。苗春的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冷,咬著下唇,以極低的聲音歎了口氣。陸秀夫知道,每一盞燈火熄滅,就意味著又一條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來,不知多少條生命要葬身魚腹,心中亦是一陣黯然。

突然間,船隊尾部方向極其遠的地方,有數點火光亮了亮,接著,幾道明亮的火焰直衝夜空。彭湃的海浪聲後,隱隱有滾滾的雷聲傳來,卻沒有閃電。悶悶的,一響接著一響。

遠方的焰火越來越高,雷聲也越來越急。附近幾艘破虜軍戰艦上,士卒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遠處的雲層漸漸露出輪廓,綿延的火焰從海麵上一直燒到雲端,烤得半邊天一片通紅,任窗外風雨再大,也無法將其熄滅。

是崖山,陸秀夫豁然明白,苗春口中的焰火是什麼意思。

“苗將軍,那裏是崖山麼?”幼帝趙昺收起笑容,指著火焰的方向問道。

“是崖門對岸。崖山一側的火炮,淩震將軍留下的斷後人馬,已經承諾全部將它們毀去。崖門對岸那幾十門炮,不能留給張弘範,讓他拿來殺我將士。所以末將命教導旅的兩百弟兄摸了上去,全部給炸了!”苗春低聲回答。

“那教導旅的壯士呢,能平安歸來麼?”趙昺吃驚地問。

“他們去了,就沒打算回來!”苗春放下趙昺,躬身施禮,鄭重地回答。

海浪襲來,趙昺的身體晃了晃,卻學者苗春的樣子,用雙腳緊緊扣住甲板,強撐著沒有摔倒。在今天前夜,他也曾決定自殺殉國,所以知道人赴死前的絕望。卻沒想到,明知必死,還有人豪不猶豫地走上前去。

自從跟著哥哥開始流浪以來,趙昺心中,無時無刻不盼望著一個大英雄出世,挽狂瀾於即倒。所以舅舅楊亮節說的劍客故事,才在他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和世間所有八、九歲兒童一樣,趙昺盼望英雄出現,崇拜英雄的作為。所以,他能容忍苗春和異族老人的一再失禮,認為大英雄都不受小節拘束。童稚的心卻沒想到,關鍵時刻,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軍師和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名將都未曾出現,救了他,並給敵軍以顏色的,是一群普通士卒。一群殺敵人時,也會把自己的生命搭上的破虜軍壯士。

“苗將軍,朕能知道他們的名字麼?”過了許久,趙昺才又開口問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他不以為羞,心中反而為遠去點燃雲天那二百人十分地驕傲。

“他們都是破虜軍士卒,陛下將來記得,狂瀾之中為大宋承擔責任的,未必隻是士大夫和肉食者,就足夠了!”苗春看看陸秀夫,看看皇帝,大聲地答。

海麵上,波濤翻滾,濁浪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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