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太監於心不忍,試圖上前為他捶背。身體才離開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擁而吐。頃刻間,潮濕陰暗的水手艙裏,彌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這般光景,一些強忍心中煩惡的人也忍不住了,顧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盡了,繼而是清水,恨不得將腸子一並從嗓子裏倒出來。心中暗自後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難受,還不如留在島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卻不肯將這番想法說出,吐夠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後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時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湊在一處,說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諾言。
陸秀夫擔憂幼帝趙昺安危,扶著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趙昺歇息之所問候。替趙昺護駕的破虜軍士卒認得是陸丞相,趕緊把他攙進了尾艛,靠了艙壁站好。
讓陸秀夫擔心受不得苦的趙昺,此時正玩得高興。羅盤、信號旗,旗花火箭,東一支西一支丟了滿甲板。見陸秀夫被人攙進來,臉色一紅,趕緊規規矩矩地在床邊坐正了身體,一邊用眼神示意貼身太監收拾地上雜物,一邊客客氣氣地問道:“陸丞相可好,太後和諸位臣工都平安麼?”
“勞陛下憂心,諸臣都安泰,太後在二號艦尾艛,應該與萬歲這裏類似!”陸秀夫強壓住腹內的翻騰感覺,半倚著艙壁答道。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定神看起尾艛內的布置來。
船艙內的布置,顯然花費了苗春一番心血。比起陸上的宮殿略顯狹小,但比起每人隻有一張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艙,這裏簡直就是天堂了。錯開門口,背風處放了一張大床、八尺長短,上邊鋪了一床嶄新的緞被。床頭旁,枕頭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燈座,半空中彎了個鉤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著鐵葉托兒,呈梅花狀。每個花蕊上都插著根香燭,照亮床旁的書案。與床相對的另一側,亦是同樣一個燈座,五根蠟燭,火光跳躍著,照得尾艛內如白晝般明亮。
書案上,平鋪著一張海圖,四角用釘子釘牢。左上角有一個彎鉤,拴著根綿繩。綿繩子另一端,吊著個盤身木柄的東西,不知為何物。右下角,卻是固定著個沙漏,葫蘆形狀,透明琉璃製造,裏邊有細沙緩緩漏下。無論船如何晃動,沙子的速度始終如一。
書案旁,還有一個五尺多高的圓幾。上麵刻著些方位,一個磁勺吸附在圓幾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擺動。圓幾旁,是一個異族老漢,碧眼、灰發、白須,雙眼盯著圓幾,不時地嘟囔幾句,把身邊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進跑出,不得空閑。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邊,丞相就站在門口。
“告訴舵手,航向又偏了。怎麼弄的,難道舵房沒有羅盤麼?還是存心要害大夥死。再點幾根蠟燭,把四個窗口的燭台全點上。傳信號出去,讓所有領航的戰艦都照著做!”異族老漢用生硬的漢語叫嚷道。
“是!”水手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不一會兒,又有幾個水手闖入,四下裏點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蠟,把個尾艛內照得如冬雪初晴時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淚。
幼帝趙昺兒童心性,見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來,躡手躡腳的湊了過去。剛靠近圓幾,老者抬起頭,把眼睛一瞪,大聲嗬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羅盤。害了大夥性命!”
“大膽!”陸秀夫忍無可忍,衝上前斥責道。嗬斥的話剛欲出口,一個浪頭湧來,將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趙昺站立不穩,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君臣二人同時跌倒,摔了個滾地葫蘆。
那老者一雙腳如同長到了甲板上般,絲毫不為風浪所動。見陸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狽,哈哈大笑,邊笑,邊說道:“雨夜行船,羅盤最大。失之毫厘,謬已千裏。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亂碰。這位大人,難道你沒出過海麼?”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響起苗春的笑罵聲,“好你個斯笛文猻,難道你不怕陸大人發怒,天亮後砍了你的狗頭麼?”
接著,一雙大手伸過,將幼帝趙昺輕輕抱起,放到床榻上。大手的主人一邊替趙昺遮被擋寒,一邊滿懷歉意的說道:“陛下勿怪,這人是化外蠻夷,不懂大宋的規矩。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麵都是水,沒有山和海島標記,也看不見星鬥,隻好先記了他罪,等靠岸時,微臣替陛下收拾他!”
如此一說,陸秀夫反而不好發作了。抬眼看看看苗春,胸口上下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幼帝趙昺倒不介意,圍著被子,邊自己揉著摔疼的屁股邊問道:“化外蠻夷麼,怪不得如此高大。是昆侖奴的族人麼,使不使得飛劍!”
幾句話,把陸秀夫又氣得幾乎吐血。幼帝口中的昆侖奴,是五代閑人杜撰的奇異人物,能禦飛劍,千裏之外取人首級。陸秀夫有負有教導幼帝之責,平素裏,皆以古聖先賢之言培正其心性,修其品行。最忌諱有人拿怪力亂神來誤導皇帝。幼帝在他麵前,也一直是個賢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誰知道今晚死裏逃生之後,居然像換了個人般,露出平素難見的頑童本性來。
毫無疑問,這昆侖奴之類的怪談,定是國舅楊亮節那不學無術之人言傳身教的。陸秀夫大窘,又不好當著苗春的麵數落已死之人,隻好坐在甲板上,背靠著艙壁生悶氣。
那苗春卻是和趙昺投緣,見他問得有趣,笑著答道:“市井傳言,昆侖奴通體漆黑,唯有牙齒潔白如雪。依臣所見,應該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帶的部族。這個化外蠻夷是佛羅倫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蝕了本錢,流落的泉州的。他的家鄉比昆侖奴遠些,不會用飛劍,但看得好航向,是個使船的好手!”
此刻苗春又換了一身衣著,不再穿那身鎖甲。樣式不是官員身上常見的袍服,而是綿布剪裁的貼身短打。上裝下擺剛剛過腰,腿上是和看羅盤老者一樣的散腿長褲,褲子口剛及鞋麵,雖然不像官服一樣儒雅,看上去卻別是一番整齊。
趙昺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春身上摸索了幾下,笑道:“苗將軍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從那人的家鄉傳過來的樣式麼,還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這麼穿著?”
“不是,這是破虜軍中裁縫,專門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水上交戰,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鎧甲沒什麼用途。穿了散腿褲子,不穿袍服,適合在甲板上奔跑。這是咱大宋首創,不是從這蠻夷家鄉傳來的異俗!”苗春慌不及待地解釋道。破虜軍中很多風俗,規矩,與大宋舊俗迥異。原來不和行朝混在一處,大夥也不怕皇帝和諸位大臣挑刺。此時要把行朝接來,破虜軍中標新立異的東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煩。所以苗春刻意強調這些習俗、規矩,都是丞相首創,避免日後受人指摘,說丞相府眾人離經叛道,盡學蠻族禮儀。
“我是佛羅倫薩市民,不是化外蠻夷。按你們大宋這種,國土丟光了,文明依舊算綿延不絕的算法,我是羅馬人和你們的曆史一樣久。那昆侖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羅馬人的奴隸,不會使飛劍,幹力氣活倒是好手!”灰發老者聽苗春總拿蠻夷稱呼自己,心中不高興,氣哼哼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