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太後、陸丞相莫慌,破虜軍苗春前來護駕!”一聲斷喝,粗魯,卻如天籟般,傳進鄧光薦的耳朵。

身體晃了晃,手一鬆,蠟燭掉到了布幔上,騰起一片火光。鄧光薦手忙腳亂,連踢帶扯,將火撲滅,不知道是被濃煙熏的,還是被外邊的呼喝聲喜的,眼淚鼻涕一並流了出來。

忙亂完了,鄧光薦抬頭細看。隻見麵帝景麵前站了二十幾個壯士,個個都是虎背熊腰。身上穿著清一色的精鋼細鏈軟鎖甲,頭頂清一色的亮銀盔。推開的麵甲下,露出張張疲倦的臉。當先一個肩甲上飾了一顆銅花的將軍躬身在帝景麵前,低聲,不知在啟奏著什麼。旁邊,陸秀夫大人額頭皺成了一個圪塔,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注意到陸秀夫的表情,鄧光薦的心突地一沉。趕緊上前幾步,凝神細聽,隻聞楊太後用極低的聲音問道,“苗將軍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幾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

“跟隨末將前來的,除了破虜軍教導旅五百弟兄外,還有流求蘇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此外,文丞相重金雇傭的數百大食、色目水手,也是弄慣了浪的。臣既然能平安進來,自然能把保護太後、陛下和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春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他與陸秀夫當年同在大帥李庭芝麾下效力,雖然等級相差甚遠,但也有過數麵之緣。陸秀夫上次去福州,也與他敘過舊。所以,經過陸秀夫作證後,楊太後不懷疑苗春是北元派來賺皇帝的奸細,隻是十分擔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可海民分明曾說過,崖門外風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趙昺也在一旁問道。他沒見過苗春,也不知道陸秀夫和苗春的關係,所以心中一直對苗春的身份報以警惕。

苗春抬頭,看看幼帝趙昺手中始終緊握的匕首,笑了笑,說道:“海民的烏延小船,不能遠洋,當然出海立覆。而隨臣所來大艦,皆是專為航海所造。比這再大的浪,也無法顛覆它。陛下勿疑,此刻事態緊急,其中差別,到了海上,末將再與陛下細講!”

“是依文丞相傳授的圖譜所造麼?不知愛卿此番勤王,帶了多少人馬,多少水手?”幼帝趙昺聽完苗春解釋,想了想,繼續問道。他心細,自從苗春等人一來,就發現這些人所穿的鎖甲與常甲不同,雖然鎖環之間有細細的空隙,但內裏不知襯了何物,雨點打上即順著甲紋滾落,一滴不盡。腳下的精鋼戰靴也一樣,雨一打,泥漿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藍光來。聽了苗春關於船的解釋,立刻就就聯想到文天祥進獻的火炮、鋼弩等物上來。既然火炮、鋼弩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幾隻抗浪的船,自然也是應該。

“張弘範那廝在廣州城外設了圈套,引丞相上鉤。為了防備他惱羞成怒,傷了陛下,末將隻得帶了五百教導旅弟兄從外海轉來,同來的戰艦五艘,水師弟兄千名。蘇家的遠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兩艘。此外還有三艘雇傭來的遠洋商船,加在一塊總兒共十五艘大船,總計兩千多水手!”苗春見小皇帝趙昺問得仔細,心中暗暗稱奇。雖然急著上船,卻也不敢怠慢,細細地介紹了自己繞海而來的理由,免得將來讓皇帝對破虜軍起了疑心。

“那好,母後,兒臣欲隨苗將軍出海,不知母後和陸丞相意下如何?”趙昺問完了苗春,轉頭向楊太後請示道。

性子柔弱的楊太後吃了一驚,不知道向來不肯多說一句話的趙昺,為何今天如此決斷。連連點頭答應了,心裏卻是又憂又喜。喜的是,瞧今晚趙昺的表現與作為,將來必是一個有雄才的君主。憂的卻是,其兄端宗皇帝因為自作主張,莫名其妙地落水。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虜軍保護,文天祥雖然有忠義之名,趙昺所處局勢,卻和當年的端宗類似,還是權臣當政,皇權旁落。趙昺行事如此幹脆,一旦得罪了權臣,弄不好,將來會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樣下場。

陸秀夫見皇帝已經做出了決定,自然不再多說。心中對趙昺所報的希望,又高了幾分。信心一回,臉上的氣色好看了不少。馬上命令人替趙昺準備轎子,蓑衣等物,隨苗春出海。

趙昺見太後與陸丞相都沒否定自己的意見,膽子更大,抬起手來,扯著苗春的絆甲絲絛問道,“苗將軍,不知每船可載幾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裝下?”

“此番專為救人而來,十五艘巨艦,每船裝二、三百人無慮,隻是倉內擁擠些,委屈諸位大人了!”苗春心中更奇,沒料到趙昺小小年紀,已經懂得施恩與諸臣,正色答道。

此番前來的海船,除了五艘軍艦外,都是遠洋貨船,航速不如軍艦快,運載力卻遠遠過之。苗春怕給了人太多希望,耽誤了幼帝趙昺行程,所以不敢多報數字。但船隊運載力遠遠不止三千,旗艦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艦上的水手艙裏塞了百官家眷。同來的蘇家和另五艘商船,則盡可能地將宮廷護衛、太監、宮女和聞訊趕來的百姓裝了進去。大夥俱不願意留下受元軍的侮辱,所以狹小的船艙,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無怨言。一些飽學且威望頗高的老者,還主動站出來,替破虜軍維持上船秩序。

半個時辰,十五艘巨艦皆滿,港口周圍,扶老攜幼趕來的百姓卻聚集了數以萬計。大夥站在雨中,不向前擠,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著戰艦旗艦拔錨,下槳。

“大夥散去吧,稍做隱忍,一年之內,我苗春一定殺回來!”苗春站在旗艦頭上,衝著人群大聲喊道。

眾人默不作聲,此刻雷聲稍小,無邊風雨裏,大嶺方向傳來的喊殺聲卻越來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腳,自作主張,鑽到停泊在港內宋軍水師戰艦上去解纜繩。幾個幫助破虜軍維護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麵前吐了口吐沫,相繼走進舊式戰艦中。

“那些戰艦隻可近海航行,經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連忙解釋道。卻沒有人肯聽他的勸告。越來越多的人默默沿著棧橋走進船艙,看情形,是寧願坐了海船葬身魚腹,也不願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順民。

閩鄉侯蘇醒見狀,咬咬牙,把心一橫,大聲喊道。“那港裏還有軍船和水手,若諸位不怕死,且聽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話音剛落,隻聽見人群中一聲喊,男女老幼,同向棧橋湧來。苗春阻攔不得,隻得任蘇醒指揮著,將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裝在官湧港內的大號軍船上。再由各船抽調了水手,船上幫助行船。

流求地廣人稀,臨來救駕前,蘇醒早就存有招攬人口的心思。所以蘇家特意盡遣行船老手,並且把幾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傭了一批過來。

眾水手齊心協力下,又裝滿了五十幾艘舊式軍艦的百姓。眼見著每艘軍艦上分的水手越來越少,已經低過了遠航的底限,還有百姓陸續趕來,扶老攜幼地向舊式軍船上走。把個苗春急得雙腳直跳,明知道蘇醒此舉,無異是讓百姓賭命,卻亦無可奈何。

直到淩震將軍聞訊撤下來了,艦隊方才拔錨離港。船一出崖門,浪果然湧得小山一樣高,把個船兒像樹葉般拋上拋下。百官皆是富貴之人,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麵,都道是船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個遍,隻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隻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個個躲起來不肯顯靈,由著風浪越來越大。

“呃”禮部侍郎鄧光薦幹嘔一聲,從吊床上翻身而下,搖搖晃晃向艙口跑。才走出幾步,甲板顛簸了一下,把他整個人摔了出去。手扶著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卻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飯菜連同胃腸裏的酸水一並從鼻子裏竄了出來,把個皇帝恩師,天下斯文表率的禮部侍郎,嘔得滿胸穢物,鼻涕、眼淚淌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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