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劉子俊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細弱蚊蚋。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腳步不敢加快,與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權重,要殺我怎麼辦?”劉子俊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會乖乖地,伸出脖子讓他殺麼?”
答案是肯定的,不會!劉子俊知道自己會反抗,雖然自己一直對丞相大人很忠心,但這種不把自己當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生根發芽。
在它發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它發芽後,自己卻為自己和理想而活著,而不是別人的附庸。
至於這顆種子是誰種下的,什麼時候種下的,劉子俊說不清楚。隱隱約約,覺得是來自走在前麵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確定。
“怎麼,不快點走,難道你真的恨鳳叔,希望除之而後快麼?”文天祥笑著回頭,問道。
“我,啊!”劉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腳步,追上了文天祥。自己與鄒洬沒有私仇,並且關係還算不錯。可為什麼想殺了他,就是因為他有通敵的嫌疑麼,還是因為他的政見,屢屢和丞相相左?
劉子俊默默地想著,他也想出了答案。其實,自從自己領悟了丞相一些話的內涵後,自己就一直自視為先知先覺,見識高鄒洬一等。對於見識低,並且屢屢擋住福建發展道路的人,自然欲除之而後快。
但實際上,鄒洬和自己是生死兄弟,一同從死人堆中打過滾的人。自己可以不讚同他的見解,卻沒資格認為高他一頭。每個人都有思考和表達思考結果的權力,即使他的想法,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如何荒謬。但這種權力卻不可剝奪,否則,既不是平等,而是自以為是正確者,對錯誤者的絕對壓榨。
正想著,鄒洬的住處到了。文天祥打了個手勢,命令鄒洬的親兵不必通稟。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劉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後,踏進了鄒洬的家門。臨入門的刹那,背在身後的手指動了動,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
鄒家對麵,剛剛開門迎客的酒館中,幾個在大廳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來,默默地走出了酒館,向城外走去。
街道兩邊,三三兩兩,陸續有一些行人、小販收拾好家什迅速離開,整條街靜了靜,瞬間又恢複了喧囂。
“賣魚啊,剛撈上來的海魚啊!”一個聲音拖著嗓子喊道。
“老板,給我來一條大黃花!”有人隔著街道,遠遠地回應。雨季終於過去了,難得又見了海鮮,又見陽光,大夥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風雨過去了,聽著遠處的買賣聲,劉子俊微笑著想。抬腿走向內院,看見鄒洬在院子中擺了個棋盤,拎了壺酒,自顧自落子。
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個人的棋局。笑了笑,從腳下取了一個子,“啪!”地一聲,砸在了紋稱上。
“丞相來送我?”鄒洬抬起紅通通的雙眼,問了一句,不待對方回答,抓起酒壺,扔了過來。
文天祥抬手接壺,對著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顆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賴!”鄒洬斥責了一聲,抬手,快速應了一記。
“局是你布的,我開始落子,已經出於下鋒,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否則,憑何取勝!”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動作卻不慢,一顆顆黑子擺下去。
“大夥看誰手快,心快而已!”鄒洬與文天祥爭辯著,手上動作也不肯相讓,一粒粒白子跟著黑子而落,片刻間,殘局已經結束。
棋盤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錯,不細數,無法分出輸贏來。
鄒洬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自從黎貴達投降達春,並寫檄文,指責文天祥為宋賊的消息傳來,他就存了必死之心。
不死,他無法贖回自己的過錯。
不死,他也對不起曾經生死於共的朋友。
所以他閉門謝客,將練兵的心得整理了出來。然後一邊下棋自娛,一邊等著劉子俊派人上門,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頭。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無法更好朋友解釋其中的誤會。
沒想到,文天祥親自來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後一盤棋。
“除了快,還要講全局,講謀劃!”文天祥一邊收子,一邊說道。
“痛快,沒想到丞相此時還肯來,陪我下一局棋。平生與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鄒洬仰天長嘯,抓起麵前酒壺,狠狠灌了幾大口。
門口的親兵悄悄地轉過身去,擦幹了臉上的眼淚。鄒家老小在空坑一戰,盡落入李恒之手。兩兒一女死於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處。破虜軍穩定福建後,一些將領紛紛娶妻納妾,鄒洬卻一直孤身奔波在邵武和福州之間,沒有任何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