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麵標誌著番號的角旗被射爛,旗杆登時變得光突突的,破碎的布條隨羽箭帶出的狂風飛舞。
“崩,崩,崩”單調的弓弦聲緩緩地響起。破虜軍開始有組織地用床弩反擊,威力強大的弩箭逆風飛來,不時將一個前衝的北元將領推出隊列。
但床弩的數量畢竟太少,無法給數萬人的衝擊,造成任何障礙。
一百七十步,破虜軍中也升起了戰旗,高聳入雲。伴隨著火紅的戰旗,還有一串淡黃色的燈籠,五顆,每一顆燈籠中,都有微弱的火光在閃動。
“他在幹什麼,大白天點燈籠?”阿裏海牙驚訝地想。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問,半空中突然滾過一陣悶雷,幾百個黑點,帶著煙尾,從破虜軍戰陣後不遠方升空,快速飛過戰陣,砸在車陣前三百步到六百步之間。
前衝的元軍瞬間被黑煙隔成了兩段。黑煙中,紅色的火點一個個陸續閃亮,每閃起一個,就伴著一聲震耳的爆炸。
爆炸聲一個挨著一個,已經分不清中間的差別。熱浪夾著硫磺的味道湧來,刺得阿裏海牙睜不開眼睛。
“對麵的破虜軍有炮!”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對麵的破虜軍有幾百門火炮,長生天啊,難道你真的拋棄了蒙古人麼?”阿裏海牙的第二反應是心頭傳來的一陣刺痛。眼一黑,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
在進攻崖山時,守軍的火炮攢射已經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所以,兩軍交戰前,他根本沒有抱對麵破虜軍無火炮助戰的僥幸。
但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依舊讓他頭腦發蒙。
崖山上守軍也曾用火炮轟擊蒙古人,但他們發出的炮彈稀落而零散,從一千五百步到五百步,幾乎每個距離上都有。元軍隻要不處在炮彈的落點附近,就可以保證自己安然無恙。所以無論守軍的火炮如何猛烈,總有人能衝到宋軍近前。隻要與宋軍展開混戰,火炮的優勢就蕩然無存,除非瘋子,沒有人會把炮彈打在自己的陣地裏。
而今天不同。
今天阿裏海牙遭遇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瘋子在遠距離,根本沒有利用火炮優勢,而是把北元兵馬盡數放到了跟在。放任分散成組的元軍,再次彙集成陣列。
然後,亂炮突發,同時打在五百步附近這個區域內。
這個瘋子,居然不怕炮彈落偏,砸入他自己的本陣。
阿裏海牙數不清落下來多少炮彈,但他知道,在被黑煙所籠罩的那個區域內,是七千餘即將發起衝擊的探馬赤軍,和三千多手持長矛的蒙古重甲。
雙方之間的視線完全被隔斷,幾匹受驚了的戰馬嘶鳴著,從濃煙中逃出。空蕩蕩的馬鞍上再沒有騎手,拖在一側的馬蹬邊,掛著幾點黑中透紅的黑影,遠遠地,無法分辨是人體的哪一部分。
第二波雷聲接著響起,濃煙將逃脫的戰馬遮蓋在內,爆炸、煙柱、塵沙成了濃煙中偶而能見的全部景色。火光閃起的刹那,未曾出擊的士兵們,能看見濃煙裏被掀翻在地,絕望而痛苦的同伴。火光消散,一切又被掩蓋在濃煙當中。
正為下一波出擊做準備的蒙古武士們驚呆了,戰馬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向後挪動。仿佛一千五百步外爆炸的炮彈,隨時會飛過來,落到他們頭上。一些弓箭手和長槍手的隊形開始發散,有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上司,希望能聽到那個久違的“撤退”二字。
撤退,是蒙古人的恥辱。但在不可預知的力量麵前,這樣的撤退並不十分讓人感覺難堪。
阿裏海牙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根根血管從手背冒了出來。這是他的祖輩,追隨著成吉思汗戰馬時被賜的金刀,還從來沒向後指過。阿裏海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停地發抖,他想穩住心神,卻無論如何控製不了自己的心髒。
第三波雷聲響過,然後是死一般的沉寂。喊殺聲從濃煙後透了出來,聽上去,居然像隔了幾十裏般,是那樣的渺茫。
阿裏海牙知道,那是被炮擊隔斷在陣前的士兵,正在和車陣後的破虜軍激戰。他卻無法看清戰局,隻能看見濃煙在眼前慢慢迫近,慢慢擴散。
血和硫磺的味道越來越重,終於有幸存者從濃煙後跑了出來,跌跌撞撞地向元軍的本陣跑。一個,兩個,三個,更多,渾身上下全是血汙,丟了兵器和戰馬,亡命地跑。
“弓箭手準備!”阿裏海牙終於抽出了金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宛若鬼哭,“攔住後退者,讓他們分散到側翼待命。如有不從,殺無赦!”
“殺!”親兵們習慣性地跟著喊了一聲,喊過後,才驀然發現,大帥這次殺得是自己人,驚訝地彼此護望,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本軍陣前。
幾個分不清麵孔的士兵互相攙扶著跑了過來,帶領弓箭手的千夫長縱馬上前攔截,卻被潰兵們繞了開去,他再擋,潰兵再繞,再擋,潰兵再繞,根本不能聽其阻攔。
“弟兄們,不能衝擊本陣,大帥恩準你們去側麵休息。大帥恩準你們,側麵候命!”千夫長帶著哭腔喊道。
沒有人理睬他,在炮火中逃得生天的士兵們蜂擁從他身邊跑過,黑色的麵孔上,瞪著茫然的雙眼。
千夫長拔刀,砍翻兩個,第三個潰兵從天身邊繞走,看也不看。終於,他不再砍,不在攔,哽咽著舉起了手,揮落。
一排羽箭平射過來,從潰兵中間穿過。然後,又是一排。
跑在最前麵的潰兵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棍,楞了楞,不甘心地跌倒。手捂住胸口,血從箭杆處泉水一樣噴了出來。
“衝擊本陣者,殺無赦!”阿裏海牙的親兵,聲嘶力竭地喊道。後續的兩千多潰卒聽到熟悉的軍法,腳步緩了緩,終於有人在鮮血麵前醒悟,趔趄著向側翼跑去。
“來人,給本帥擂鼓!”阿裏海牙大喊。
低沉的鼓聲在戰場上再度響起,帶著瘋狂,帶著一點點絕望。四下尋找退路的士兵們,仿佛突然被人棒喝,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挺起腰,站到了隊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