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在一邊冷眼看熱鬧的人中,就有帝師鄧光薦。與眾人事後義憤填膺的表現不同,他冷靜地分析了苗春的觀點。認為罵得雖然重,卻的確擊中了幾個自以為是的言官的痛處。過後,又仔細觀察苗春的作為,發現這個看似粗豪的武夫,實際上在默默地通過各種機會,影響著少帝對外界的看法。

“那日苗春罵人的話雖然粗糙,仔細想想卻並非無可取之處!我大宋立國兩百多年來,外界的敵手和內在的形勢都在變。而士大夫們卻依然死抱著半本論語不放,所以難免有今日蒙古人亂華之禍!”鄧光薦歎息著總結,“其實,興國之路不止一條。既然文大人執意要走一條與以往不同的路,我們不妨靜下心來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麼。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來。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揚鑣甚至刀劍相向,那隻會讓蒙古人在旁偷著樂。況且,眼下行朝也沒有何文大人分道揚鑣或動刀子的本錢!”

“陸某願聞其詳!”陸秀夫頻頻點頭,鄭重地答道。與破虜軍徹底決裂,或出其不意殺文天祥奪其軍權,這種念頭在行朝裏不是沒人動過。但鄧光薦最後一句話說得對,眼下行朝沒有和破虜軍決裂的本錢。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虜軍,流求蘇家、海上方家、福建陳家和賣私鹽的張家都會立刻與朝廷翻臉。沒有強大的陸上力量,也沒有海上支持,更沒有來自福建眾商家的資金和走私商人的資助,行朝在蒙古人麵前,恐怕一個月都支撐不了。

“鄧某在圖書館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色圖書二十六種。其中有翻譯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請人,為了辦學而臨時編纂的。雖然很多書做得粗糙不堪,無法與古聖先賢的著述相比,但從中可以窺探新政,卻可窺得管中一斑!”鄧光薦拿起剛剛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學》,翻開數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這本書不過是各家商號經驗的總結,夾雜了些新式的記帳方法,沒什麼太多花樣門道。但其中有幾句話卻總結得非常經典,陸相請看…….”

陸秀夫順著鄧光薦得指點看去,隻見在一篇論述賺錢多寡與利益分配的篇章裏,有人用炭筆加重了幾句粗鄙無文的話,“有賺不為賠,利益相左者,取其交!”

陸秀夫雖然素來瞧不起商家,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把幾句話翻來覆去了念了念,聯係到今日文天祥給乃顏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日文相給乃顏使者高額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裏,自然是虧了本。若換以此書之語來看,隻要乃顏一日不敗,福建和遼東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潤雖然薄了,卻可以細水長流,好過了看著他們被忽必烈擊敗,大夥再沒生意做。乃顏要求降價,這點上,遼東諸部的利益與我相左,但……”

“但讓乃顏堅持下去,卻是雙方的共同利益。北方一日不平,元軍就沒有力量再度南下!”陸秀夫打斷了鄧光薦的話,大聲道。換個角度看問題,眼前豁然開朗。從大宋的長遠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給乃顏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鎧甲和武器給乃顏,對大宋都是有好處的事。

“陸相再看此頁,關於契約的論述。訂立合同的雙方必須視對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間,在訂立契約的時候,沒有尊卑關係。隻有這樣,契約才會被雙方自願接受,才能維係的長久”鄧光薦翻開另一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這句話乍聽起來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時,原則就是如此。這裏,關鍵圖的是個長久。如果有一方拿著身份壓著另一方強簽合同,被壓服的一方隻要有機會,就想毀約。結果雙方結局都未必妙…….”

鄧光薦侃侃而談,把近日來翻書的領悟傾囊相授。《商學》、《虞學》、《兵法》、《格物》……二十幾本書,還有一大摞兩年來福建路公開發行的報紙,從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過。不拘泥其中細節和對錯,隻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觀念一一條件出來,對照福建的新政各種表現加以評判。

不知不覺,就到了掌燈十分。鄧光薦將最後一疊報紙放下,總結道:“依鄧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總結起來不過是平等、契約、權利、義務八個字,並非要標新立異,而是期望以此為根基,來驅逐韃虜,重建華夏。觀點上雖然與聖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終目標卻與我等所謀並無不同,都是為了讓國家強大,百姓富足。況且,在除了那八個字外,新政中商學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學,卻處處以互利和妥協為最高原則!”

“互利和妥協?”陸秀夫反複咀嚼著鄧光薦的話。以平等和契約為基礎,重構華夏。尊重契約,而不是等級和綱常。國家有保護每個百姓正當權利不被侵犯的義務……這些根本性原則,根本與聖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處。但眼下把蒙古人趕出江南,卻是朝廷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標,符合互利原則,所以雙方有機會互相妥協。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