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麼?他感到自己的心裏非常迷茫。皇帝和大臣之間不再是絕對的從屬與支配關係,而是像掌櫃的和小夥計般,簽訂的是雇傭契約。而國家和百姓之間,也是因為契約存在,福禍與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另一麵,還同樣存在著‘匹夫福禍,國家有責’的訴求與約束,這些東西,他無法接受。但寫長篇大論來駁斥它沒有絲毫意義,如今主動權掌握在文天祥之手,隻要他認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撓,也不會有效果。眼下自己能做的,隻能想辦法讓文天祥看在破虜軍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邁得太遠。

看清楚了隱藏在新政後邊的本質,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圖。陸秀夫驀然發現,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換的籌碼實在不多。換句話說,自己可以誘惑文天祥妥協的價錢不夠。默許文天祥成為一代權臣,這是朝廷能給出的最高底線。但在廣南戰役後,文天祥實際上已經是大宋的權相,朝廷認可不認可,都與事無補。此刻即便前丞相陳宜中從安南返回來,這位擅長權謀的前丞相也控製不了破虜軍,也沒法讓福建各部門俯首聽命。

“陸相可是自覺手中底牌不夠?”鄧光薦看到陸秀夫的神色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愁苦,試探著問道。

“豈是不夠,陸某好生後悔沒早日看到今天!”陸秀夫懊惱地答。若知道文天祥內心早已背離了大道,自己真不該在行朝為其說那麼多好話。

“其實,陸大人昔日所為,沒有半分差錯。朝中幾位大臣忠則忠矣,他們的做法,卻隻能讓朝廷與大都督府的隔閡加深。而大人昔日處處維護破虜軍,正好是此刻雙方妥協的依仗!”鄧光薦笑著說道,“大人可曾聽聞,兩年前福建選舉,百姓和士林中揖讓成風,比古之許由、務光誌向遠大者甚有人在?”

“那是因為破虜軍當時隻掌握了小半個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沒人願意出頭當這個官。”想想當年被陳龍複強行征召出來的士子們如喪考妣的模樣,陸秀夫苦笑著搖頭,“現在不行了,眼下福建雖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想做中興名臣的大有人在,這些日子報紙上揭露的暗中活動,賄選等惡行,就有十餘起!”

“著啊,對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沒有出過半分力氣的人尚想從中撈個官職,那些破虜軍將士,那些跟著文大人一路苦過來的大都督府從吏們會不想爭麼?利益不夠分時該如何呢,結局還是妥協?大人隻要屈身做一做惡人,跟文相討價還價,屆時為天下聖人門徒分一杯羹出來就好了。隻要大都督府門下中有了士人足夠的位置,將來新政到底怎麼發展,還有的爭,有的妥協呢!”鄧光薦撫掌大笑道。這是他博覽群書,最終參出來的一個良策。憑陸秀夫幾個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遠。但憑借眾人的力量呢?信奉什麼道理是一回事,最終做出來的結果卻是另一回事。曆史上,講堯舜之言,做桀紂之行者大有人在。將來,把文天祥所主張的平等、契約放在嘴邊,卻處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覺維護長幼尊卑的人,也不會少。隻要大夥別動刀子,一步步來,最終複興之後的大宋是什麼樣子,著實值得期待呢!

“鄧大人好卑鄙!”陸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鄧光薦的招數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讓他還如往常一樣與文天祥據理力爭,阻止新政的關鍵,選舉的進一步實施。實際上,在內心準備好妥協的方案,無論如何不把臉麵撕破了。

新政的原則是從眾,是各種利益的妥協。到最後,由於破虜軍內部、大都督府內部和朝廷這邊以自己為代表諸人的大力反對,作為一個能帶領破虜軍走到這一步的梟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適度退讓。

退讓的結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張得到執行,而大宋的傳統、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眾人的利益,也會得到顧及。至於這個像分贓方案的妥協結果更符合傳統,還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堅持的平等與契約理念,隻有天知道了。

想到這一層,陸秀夫覺得心頭煩惱盡散,外邊的天空跟著也藍了幾分。

窗外的天很晴,幾朵雨雲在海麵上翻滾著。瞬息萬變的天氣,變化的速度趕不上人的心思。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