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張弘範的忠心,忽必烈毫不懷疑。在大元諸武將家族中,張家對忽必烈的忠誠度,恐怕比一些蒙古世係將領還牢固些。張弘範的父親張柔是金國的昭毅大將軍,被俘投降後為大元立下了很多絕世大功,曾獨軍克金三十餘城,殺得金國的老上司們不敢與其交戰。元攻破金朝首都汴京,張柔居功致偉。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爭位時,對蒙古族武將不敢過於倚重,惟獨調張柔率軍入衛大都。

而張弘範的老師郝經,更是一代以“忠貞”聞名的大儒。曾經創下被南宋扣押數十年,依然不忘故主奇跡,時人將他與牧羊北海的蘇武並稱。

有這樣一位父親和這樣一位老師言傳身教,張弘範自然不會是個受到些許委屈就心懷怨望的奸佞。但他的建議,忽必烈卻不敢采納。即便明知道這些建議著眼於國家的長治久安。在忽必烈眼裏,皇帝也好,大汗也罷,是靠著各族精英擁戴,才能做得安穩。在北方外患為除的情況下貿然削減貴族手中土地,為了一些流民而得罪精英,明顯得不償失。一旦關內諸侯被惹急了也和塞外諸王一樣起兵反抗,他這個皇帝就做到頭了。

“若陛下不忍在九拔都喪弟之痛時,依舊為國操勞,何不問問其他漢臣,看他們對文瘋子的做法有何見解!畢竟他們都與文天祥相識,知道其脾氣稟性!”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忽必烈是不願意聽張弘範那些勸大元仿效福建新政的建議,呼圖特穆爾又婉轉地給忽必烈支招。

“留夢炎、葉李他們幾個,不問也罷。他們如果能看出文天祥做什麼來,南宋也不至於那麼快被朕所滅了!”忽必烈搖搖頭,不屑地點評道。說到與文天祥相識的人,忽必烈心裏還真有了一個人選,沉吟了一下,吩咐:“你派人將那個黎,黎什麼貴兒宣來,朕正要找他問造炮和操炮的事。對於福建那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臣,尊旨!”呼圖特穆爾躬身答應,小步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隨著腳步聲響,侍衛們將黎貴達擁了過來。

“陛下,黎將軍來了!”呼圖特穆爾湊到忽必烈身邊稟告道。

“讓他進來吧,呼圖,你去弄幾碗肉湯,咱們君臣一起暖暖身體!”忽必烈吩咐。雖然已經到了夏初,塞外的天氣卻剛剛轉暖,晚風依舊有些涼。帳篷內進進出出的人多了,忽必烈感到身上有些冷。

他又想起帶著漢軍與阿裏不哥爭奪皇位的日子,好些年過去了,那時自己還像腳下這個降人一樣年青,身子骨結實,不畏懼塞外夜晚的寒風。而現在,雄心依舊,身子骨卻越發留戀大都城的溫暖,一過燕山,就渾身沒力氣。

“奴婢黎貴達,叩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黎貴達按照葉李等人私下傳授的理解,口稱奴婢,對著忽必烈施三扣九拜大禮。才長出沒多久的頭發梳不起書生結,固定不了軟皮帽子,才磕了幾下,帽子便咕嚕嚕滾到了桌子底下。

“噗哧!”幾個近衛被黎貴達奴顏卑膝的樣子逗得肚皮發抖,實在忍不住,不顧君前失禮而笑出了聲音。

忽必烈的目光微微一寒,四下掃視了半圈,把幾個侍衛的笑容壓回了肚子。待黎貴達的頭磕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說道“平身吧,你是武將,不要用奴婢這兩個字自稱。”

“臣,奴婢不敢!”黎貴達的頭在地上又重重搗了幾下,才停下來,慢慢答道。在福建幾年不行跪拜之禮,讓他的膝蓋和腰杆都僵化了,幾個頭磕得甚不習慣,脖子憋得紫紅,有幾根青筋跟著冒了出來。

“平身吧,陪朕喝碗肉湯,朕有事問你!”忽必烈彎腰撿起黎貴達的羊皮小帽,親手替他戴好,和氣地命令道。

“奴婢尊旨!”黎貴達緩緩地站起身來。才見麵沒幾次,就承蒙皇帝陛下賜湯,並親手戴帽,這份恩典讓他很感動。但在破虜軍中受到的一些影響,又讓他對元庭禮節感到非常別扭。

這裏不像福建大都督府,上司和下屬見了麵,彼此行軍禮或抱拳了事。這裏的規矩比大宋朝廷還多,還複雜。蒙古武將在忽必烈麵前,要自稱鷹犬。漢臣、南臣皆要自稱奴婢。雖然聽葉李等先來者介紹說,奴婢這個詞在此極其尊貴,非此不足顯示一個人與皇帝陛下之間的親近。但黎貴達心裏,還是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

即便當年文天祥不肯重用自己的才華,在那裏,自己卻是一個人,有尊嚴,有名字。而現在呢,才華施展的空間好像有了,剛才侍衛前來宣示大汗口諭時,黎貴達能從幾個南朝同僚臉上,看到一絲絲羨慕。

但這份羨慕,卻以一個人變成奴婢為代價,值得麼?黎貴達不敢多想,內心深處,仿佛有把刀,一下下刺得心髒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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