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湯散發著濃鬱的膻腥味道,這種味道在忽必烈君臣口裏,比鱸魚大蟹還要鮮美幾分,可喝在黎貴達這種南方人嘴裏邊,卻比咽湯藥還辛苦。

黎貴達覺得很鬱悶,如果眼下還在破虜軍中,你可以隨時放下碗,走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但在忽必烈麵前不行,你是他的臣子,奴婢,皇上口中的好東西,你卻想把它倒進泔水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在破虜軍中,黎貴達最不喜歡的就是低級軍官們不分尊卑,不對他這個進士出身的儒將麵前保持應有的尊敬。此刻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麵前苦苦忍受對方的善意,才明白原來文賊一直所執著的‘平等’,有時候未必是件壞事。

有些東西,擁有時不理解其價值,失去時才知道其可貴。如果當時,自己也換個角度,從被欺壓者方麵想一想,如果,在被圍困時堅持一下,也許…….。黎貴達默默想著,目光不覺變得癡了。

“嗯、哼!”呼圖特穆爾善意地用咳嗽聲提醒黎貴達在皇上麵前不要過分失禮。這個破虜軍降將不一般,雖然同樣是降人,比起留夢炎、葉李,甚至大將夏貴等人,身上都多了一分從容感。雖然這種不卑不亢的氣度在黎貴達身上總是一閃而沒,但呼圖特穆爾還是能感覺到。這就像羊群裏突然跳出一頭野鹿,縱然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其活力所在。

這可是南宋降臣身上不多見的氣度,由此,可以管窺福建大都督府的一斑。存了這種想法,呼圖特穆爾不希望黎貴達這麼快就激怒忽必烈,被發配到遠方去。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觀察,從黎貴達身上來了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虜軍,除了火炮和弩箭外,還有什麼根本性的變化。能這麼快從一群溫順的綿羊,變成一群奔跑的豹子。

黎貴達聽到了呼圖特穆爾的咳嗽聲,訕訕地笑了笑,端起已經快冷了的羊肉湯,狠狠灌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胃腸翻江倒海地鬧將起來,一股苦辣酸甜百味道交加的汁液,順著小腹竄上了鼻孔。

“嗚!”黎貴達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沒敢將禦賜之物吐出來。淚水被刺激得順著眼眶滾滾而下。

“大膽!”忽必烈的侍衛長諾敏高聲喝斥道。

黎貴達被喝得一哆嗦,拚將全身力氣將口中之物咽下,放下碗,趴在地上頓首道:“臣失禮,請陛下治罪!”

忽必烈輕輕地笑了,南方人不適應羊肉味,自己一番好心反而壞了事。作為一代天驕,他自然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與下人計較,大度地將黎貴達拉起來,安慰道:“何罪之有,你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氣,就早說麼。何必忍得這麼苦,朕自幼在草原長大,肉湯做得不膻,反而要怪廚子弄跑了味道。光顧著想讓你喝幾口驅寒,卻忘了你是漢人,不是我蒙古兒朗。”

說完,轉頭對內待吩咐道:“來人,給黎將軍換碗濃茶來清口,要杭州的貢茶。水要開,如果衝得不合將軍口味,小心你們的皮!”

“是!”內待惡狠狠地瞪了黎貴達一眼,小跑著出了氈帳。

“臣,奴婢謝過陛下!”黎貴達沒想到忽必烈會如此大度,硬生生又跪了下去。感動之餘,也不覺得自稱奴婢有些過於輕賤了。

“不必謝,你好好做朕的鷹犬,朕自然會赤心相待,不讓你流血流汗後,還要一無所得!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駿馬,總是享受最好的廊廄,水草。這與你們漢人不同,你要記住了!”忽必烈拉起黎貴達,推心置腹地叮囑。

“奴婢謝陛下指點!”黎貴達大聲道。雖然在他內心深處,總覺得鷹犬、駿馬這種比喻實在是一種侮辱,卻也感覺到,自己跟在忽必烈身邊,功名可能不僅僅是現在的一個下萬戶。弄不好,封到那可兒、那顏,或者成為董文柄那樣的一代名相也說不定。屆時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眼下受得些委屈,也就值了。

功利心一旦強過個人尊嚴,屈辱的感覺立刻消散,整個人也顯得精神起來,不像剛一進帳時那樣落寞。

忽必烈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示意黎貴達重新坐好。不理睬黎貴達的謙讓和感恩,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黎將軍來北方有半個月了吧,軍中還習慣麼?”

“蒙陛下眷顧,臣的帳篷、用具和衣食都是軍中上好的,所以臣很習慣,目前正跟著葉大人學蒙古語,爭取早日與諸將融為一體,為陛下效力!”黎貴達坐了半個椅子邊,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習慣處直接跟朕說,或者找呼圖特穆爾大人,他是朕的左相,必須替朕把你安置好!”忽必烈點點頭,非常認真地叮囑道。

黎貴達心裏如抱著一個小火爐,熱乎乎地,甭提有多舒坦。即便是老上司鄒鳳叔,也沒對自己如此體貼照顧過。在北元軍中這段時間,他知道元軍中各族士兵待遇差別極大,蒙古軍尋常小兵,也頓頓有肉,紮營有氈帳,行軍時代步以馬。而漢軍中隻有前鋒精銳,才有肉食可吃。尋常步卒,即使做到百戶,平素連個肉渣都難見到。住的帳篷就更甭提了,幾乎是眠沙臥雪。

而他是忽必烈欽點北來的,在軍中與漢軍精銳部隊的大將享受相同待遇。因為要協助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管理炮師,所以忽必烈還特意派了幾個女奴來伺候他,讓他盡量過得舒坦。這可是留夢炎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蒙古人打仗,除了絕對的親貴大將,中、低級軍官身邊是不準攜帶女眷,所以很多人看黎貴達的眼睛都紅紅的。甚至像葉李這種跟了忽必烈好些年的漢臣,也羨慕地終日躲在黎貴達營帳裏,以教授其蒙古語為名,享受溫柔香豔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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