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時,他對新政及文天祥本人最大的不滿意之處,就在平等這兩個字上。自幼所學,所堅持的,就是天、地、君、親、師,這種等級順序。與這個時代大部分儒者一樣,黎貴達認為,隻有下位者對上位者絕對的服從,才能維持國家的穩定,才能使國家能集中起全部力量應付外敵。

救亡之道,不是玩什麼平等、契約。而是依靠軍力快速建立起一個絕對的儒家順序。以理學的嚴整應對北元的混亂。

為此,他與文天祥等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以至於後來對福建大都督府徹底絕望,所以才在戰敗之後,選擇了徹底離棄破虜軍。

但到了北方,離得遠了,他對‘平等’二字的理解反而更加清晰了。在這裏,蒙古係、色目係大臣對漢臣的輕視與欺壓,縱使做了將軍,也能深刻地體會到。雖然,忽必烈一再強調,不把他們這些漢人中的精英當作漢人看待,可黎貴達明白,那是因為自己此刻對大元朝廷有用。而將來,一旦自己沒有用途時,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孫後代們,將永遠匍匐於蒙古人及其後代腳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人不欲,亦不可施加於人!”忽必烈反複咀嚼著黎貴達的話,就像念佛經般,數遍不停。

“所以,他才試行選舉,讓百姓有資格監督施政者,防止他們濫用權力。而軍中,儒林和朝廷很多人對此不滿,紛紛出來與他做對。依臣之見,這約法會,恐怕是文賊不得已而為之。對於我朝,倒是一個好的用兵機會!”黎貴達繼續分析道。

文天祥的性格堅忍不拔,但並非固執己見之人。除了在軍務方麵,他有時候會力排眾意,獨斷獨行。其他的事情,通常都會找人商量後再做。大夥商量時,可以各抒己見,但得出結論後,卻不得拖延抵觸。新政試行這兩年多來,大都督府內部從來就不隻是一種腔調在說話,但由於文天祥能接受大夥的建議,並倡導‘從眾’與‘妥協’,所以,大夥嚷嚷過後,總是能找到一條彼此都能接受的辦法來。

恐怕,所謂的約法會,亦是如此。文天祥看到自己的辦法別人接受不了,就把各方力量集中到一處,商討個折中策略。

“這樣做,未免錯過了北伐兩浙,恢複舊都的大好時機!”一瞬間,黎貴達又忘記了自己此刻屬於哪一方,惋惜地想。

“也許這樣做了之後,內部將來有爭端,卻不需要用武力來解決。妙計,放在盛世中的確是個妙計。但用在此刻,卻是一招臭棋!”忽必烈從沉思中回過神,撫掌歎道。

他終於明白了文天祥欲做什麼!漢人向來可同患難不可共富貴,自己大軍壓境,所有人當然唯文天祥這個馬首是瞻。但此刻自己把兵馬都抽調到了北方,文天祥輕鬆得了福建和兩廣,地方大了,危機不在眼前了,各方勢力的心思恐怕又活泛了起來。

加上文天祥這個大都督府名義上本來就隸屬於殘宋朝廷,而殘宋朝廷的威望和能力對派力量根本無法壓製和平衡。這樣,殘宋幾個月來看上去軍事上順風順水,實際上各派力量已經麵臨了對決的邊緣。

文天祥動用武力去壓,恐怕會動搖其地位和忠臣形象。於是隻好先進一步,拋出個選舉,再退一步,玩一招約法。一進一退之間,與各方力量討價還價,最後通過約法來把各方力量整合於自己之手,徹底將殘宋朝廷和士大夫們架空。同時利用約法,束縛住軍中的實權派將領,讓他們不得居功自傲。

這一手,漂亮固然漂亮,卻過於婆婆媽媽,失去了英雄本色。按忽必烈的想法,如果換了文天祥為自己,麵對這種危機,何不快刀斬亂麻地直接動手砍。雖然過程血腥些,大敵當前,早一日在內部豎立起絕對權威,早一日可以整頓兵馬全新迎戰外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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