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侯殺君若割雞,話聽起來尖利,對照此刻情形,卻一點兒也沒有錯。

想到這,陳宜中終於明白了陸秀夫等人為什麼任由文天祥“胡作非為”而不從中阻攔。並非二人沒看出其中危機,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製約文天祥。他感覺兩腿發軟,悲從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鄧光薦拜了下去,以頭搶地,哭道:“帝師,萬歲與你有師徒之義,望帝師念我大宋曆代陛下之恩,救萬歲一救!”

“起來,起來,快快請起!”鄧光薦沒料到陳宜中突然玩了這樣一手,慌忙伸手去攙。邊拉陳宜中起身,邊安慰道:“依我之見,約法既成,則陛下之位可安。若無約法,我輩反而日日如履寒冰!”

“帝師,此言何解?”陳宜中抽了抽鼻子,拉著鄧光薦的手問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無措了。

幾個追隨者紛紛側過頭去,連連歎氣。剛才那一瞬,對陳宜中個人而言,不過是突然失態。對他們整個個派係而言,則是徹底崩潰,從此再無力量和領軍者與其他派係競爭。

“凡讀書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於口麼?”鄧光薦低聲問。從陳宜中的方才的舉止上推斷,此人心裏除了權力欲望外,還裝著大宋天子,所以,鄧光薦也不再跟他賣關子。

“當然不能,可約法會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熱衷名利之人!”陳宜中若有所悟,擔心地回答。耐於顏麵,他沒把參加約法的儒者一並罵進去。

“他們出身如何,並不代表他們一定會說出什麼話來。大奸大惡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會說出聖人之言。而最後一旦成為約法,恐怕輕易無人能推翻它!所以,陸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顧個人榮辱參與進去!丞相盡管放心,若鄧某所料沒差,約法不出則已,一出,肯定會包含匡扶宋室這一條在內!”

“果然?”陳宜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鄧光薦說的話,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非但如此,約法一出,恐怕永遠堵死了文相黃袍加身的可能!”鄧光薦自信地回答。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無數典籍才得出的推論。為了弄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將阿拉伯人記述的英夷小國的大憲章故事從頭到尾啃了一遍。啃完後,頓悟,曾對著陸秀夫長歎道“宋瑞所謀之遠,非我輩能及也!”

“堵死了黃袍加身的可能?”陳宜中的話,不解中帶著欣慰。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黃袍,恐怕天下沒第二人有黃袍加身的資格。幼帝會平安地長大,自己這些皇帝身邊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過一生。

“我和陸相反複商議,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設立約法,反而要想盡辦法,讓約法盡快通過,不要錯過三個月的最後限期。所以,才請陛下封其爵,假其節鉞!”鄧光薦喃喃低語,目光穿過明澈地天空,遠遠投向了北方。

約法大會,到底會出一個什麼樣地結果呢?

他突然發覺,自己心裏一直很期待這個結果。能在這個紛亂地時代,看出時代變化的大致方向,這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幾個宮廷侍衛匆匆從眾人眼前跑過,鎮殿將軍張德騎著匹大宛良駒,遠遠地朝皇宮方向狂奔而來。

“怎麼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覺到外邊出了大事,鄧光薦與陳宜中不約而同地跳將出來,擋住了張德麾下的侍衛。

大宛馬發出一聲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腳步。鎮殿將軍張德見是當今皇帝的老師和當朝宰相,不敢怠慢,飛身從馬背上跳下。

侍衛們瞬間列成了兩排,收斂起興奮的表情,代之是一臉莊重。

“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驚慌成這個樣子?”鄧光薦低聲問。皇宮外馳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縱使以張德鎮殿將軍的身份,亦不該這麼做。

“新聞,新聞,皇上要的報紙,隨船送來了!”張德氣喘籲籲地回答。抱拳揖了揖,補充道,“二位大人見諒,萬歲催得急,所以,末將不得不趕著送入皇宮!”

“什麼內容,莫非,莫非約法出來了?”腦海中突然閃現一道靈光,陳宜中大聲問。

“隻出來了第一條,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來的!”張德大聲答道,看看兩位大人沒有讓路的意思,從馬鞍下取出一個包裹,拿出一份報紙塞到了鄧光薦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將抓緊送到宮裏去!”

鄧光薦顧不上與張德客氣,閃在路邊,借助日光細細翻看報紙。才看了幾個字,頭上陽光一暗,陳宜中,葉旭,還有幾個散了朝經過大臣,全圍了上來。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眾人之事也。故國以民為本,政以民稱便…….”鄧光薦從人群中推開一條縫隙,借著日光讀道。這是約法會花費近十天功夫,通過的第一條約法,類似於文章中的開篇明義。

眾人不約而同地給鄧光薦讓出些空間,臉上的神色肅然起敬。

參與製定約法者,在他們這些人眼裏無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縱使有一二個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這些人製定的約法第一條中,卻延續了儒家千年大義。幾句話,上接孟子,下續今儒,沒一條不是至理。

關於眾人最關心的皇權,約法第一條第二款如是說道:“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非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為民立君,而非為君王立萬民。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頒之祿,故班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為一個職位,而沒有高低貴賤和天命的差別。

對於如何治理國家,臨時約法第一條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說道“上古治國以法,先治法而後治人。三代之法,貴不在朝迋,賤不在草莽。藏天下於天下,至平至正……..”

鄧光薦的聲音越來越大,洪鍾大呂般在皇宮前回蕩。他有些激動了,報紙上的一些話,是他一直想說而不敢的,還有些話,是他想表達而表達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達了出來。

陽光從頭頂灑下,把捧著報紙朗讀的鄧光薦襯托得越發高大。散著墨香的報紙邊緣處透出著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頁帶滿眾神祝福的佛典。

鄧光薦捧著報紙,大聲朗讀道:“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數少而猛獸多,故同文同種者立約,聚為一國。以國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國之內,萬民平等。當今之世,強梁欲驅天下百姓為鷹犬,故我輩聚於此,重申立國之意,保護天下百姓之生命、財產與自由。一國之內,無人生而高貴,生而低賤。無人生而為主,生而為奴。聖者稱之為賢,乃其行也,非其血脈。愚者稱之為賤,乃其人格與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鄧光薦的頭向後用力拗過去,拗過去。萬道陽光從其身後灑下來,照亮如畫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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