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觀點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當年在抗元的關鍵時刻陳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尋找駐蹕之所”,直到行朝被趕入了苗春的戰船,庇護之所也沒找到。眼下破虜軍在福建與兩廣站穩了腳跟,陳宜中又不合時宜地回來了,並且一回來,就試圖染指國家權柄。

在大夥眼裏,文天祥如今行事雖然專橫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於為難之中,挽狂瀾於即倒之時,有絕世之功,當然可做跋扈的資本。而陳宜中呢,先是麵對強敵無一策可救國,後來又拿著與安南這種彈丸之地的和約,為自己臉上貼金。誰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屬國,雙方關係隻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變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與這種形同廢紙的和約相比,文部任何一個將領,豈不是功勞大的都沒了邊。

況且如果陳宜中不從安南回來,大夥還能挺直了腰杆與文天祥說話。畢竟破虜軍為國奮戰時,行朝官員們也未曾退縮,最後結果雖敗猶榮。回來一個陳丞相,大夥追隨其後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節理論,目光都不敢與對方相接。自己這方增加了一個臨陣逃脫的懦夫,一個戰時流連海外,戰後匆匆趕來的搶功者,未及與人爭,氣勢先自矮了三分。

陳宜中卻沒感覺到鄧光薦等人的排斥,或者說,明知道不受歡迎,他也將諸臣的敵意自動忽略掉了。論資格,他地位一直居於文天祥等人之上。論功勞,他有先後擁戴兩任皇帝的大功。論人脈,他的門生故舊在行朝與破虜軍中,數量都不少。關鍵讓陳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認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無法成功的,並且包含著很大的不臣之心,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設法把治國之權與領軍之權奪回來,交還到幼帝手中。

至於幼帝是否有能力執掌這個權柄,陳宜中沒有考慮。反正幼帝身邊,有他這樣的‘忠直’之臣輔導,憑借越來越多的新式戰艦和火炮,不必擔心無力自保。

葉旭在鄧光薦身上碰了一個硬釘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轉到陳宜中處。陳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剛剛回朝,立足未穩,鄧光薦還屬於必須爭取的對象,不能輕易撕破麵皮。特別是鄧光薦背後還站著一個陸秀夫,代表著天下文士的力量。

向前趕了幾步,陳宜中再次與鄧光薦並肩而行,邊走,邊陪著笑臉說道:“若事實真如鄧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為之。我輩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穩定地方?奈何由著福建、兩廣被一個約法大會攪得不得安生?”

“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鄧光薦不能對陳宜中的舉動視而不見,停下腳步,低聲問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

“辦法有一個,隻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約法大會隻是為了平衡各方。本相則建議行朝早日移駕福建,重申君臣大義,彈壓群豪……”陳宜中見鄧光薦的話語似乎有些鬆動,將自己的建議又重新提了出來。

“重申君臣大義,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鄧光薦又開始裝糊塗,故作茫然不解地問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諸相附議。詔告天下,然後…….”陳宜中非常有條理地說道,話沒說完,忽然被鄧光薦的哈欠聲所打斷。

“啊――”鄧光薦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看陳宜中瞬間漲紅的麵皮,歉意地說道:“嗨,最近忙著在福建與流求之間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議這事很好辦,陸大人與我也如此打算過…….”

“如此,陳某代天下蒼生謝鄧大人!”陳宜中長揖到地,瞬間忘記了鄧光薦的失禮。

“隻是鄧某有一事不解,還請陳大人賜教!”鄧光薦側身避了避,回禮,然後問道。

“請講,陳某知無不言。若有所需,願赴湯蹈火!”陳宜中笑著說道,身上又恢複了一朝宰相之氣度。剛才鄧光薦的話已經等於答應在庭議上支持他還駕福建,重整朝綱的提議,並且從鄧光薦口中,得知了陸秀夫也有同樣想法。按大宋官場不成文的規矩,接下來鄧光薦要開出自己的條件,給陳宜中一個投桃報李的機會。無論他舉薦什麼人,或者提出什麼封賞要求,陳宜中必須發動自己一派人馬,竭盡所能地去達成他的心願。

“鄧某不才,不知道萬歲下旨後,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當如何?”出乎陳宜中意料,鄧光薦沒有提個人要求,而是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這,則其不臣之心示於天下,天下人皆,皆……”陳宜中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想說一句,亂臣賊子,天下人皆可誅之。卻猛然意識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權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與行朝鬧僵了,恐怕被誅殺的,絕對不是文天祥。

“丞相久在海外,可聽說過福建儒林近兩年所倡導的,‘國家’二字?”鄧光薦冷笑著問,目光中充滿對陳宜中的鄙夷。

朝廷不等同於國家,它屬於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這是三年前由陳龍複等人在報紙提出來的新理念,隨著破虜軍聲勢的壯大,這種理念已經漸漸被天下豪傑所接受。

如果國家概念沒出現前,陳宜中的辦法尚可以一試。還可以憑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範。而如今國家概念已經逐漸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隻會把自己逼到天下豪傑的對立麵上。

到時候,無論是陳吊眼還是鄒鳳叔,隨便有人拿件黃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運就算完結了。憑著文天祥這幾年的政績和戰功,會有無數儒者們站出來,引經據典地論證文家取代趙家管理天下乃屬天命所歸。

作為儒者的一員,鄧光薦對儒生人格的軟弱性和媚強心理,有著清晰的認識。

“國家,那不過是有些人苦心積慮製造的惑眾之言罷了。子曰:……”禦史大夫葉旭見陳宜中被鄧光薦的話逼到了死角,上前強自分辨道。

“子曰,如今之世,諸侯殺君若割雞!”鄧光薦沒好氣地調侃道。博覽群書的他最討厭這種張口子曰,畢口詩雲的家夥。聖人之言博大精神,但聖人之言卻未必把什麼情況都概括進去了。爭天下講究的實力,而不是比誰更會掉書包。

陳宜中等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畏懼地看著突然發作起來的鄧光薦,不知所措。大夥之所以敢這麼鬧,憑借地就是對文天祥不會真正造反的信心。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需要考慮一下是否換一個皇帝來效忠。

“宋瑞不是為了奪天下,諸位心裏應該比我清楚!”鄧光薦被眾人的表現氣得苦笑不得,冷笑幾聲,獨自向前走去。

“鄧,鄧大人!”陳宜中跟在後邊叫道,他不願意與鄧光薦鬧僵了,更不願意在事態未明前,憑空多出一夥敵人。

“宋瑞如果真的要奪權,他何必派人冒著風浪來救陛下出海。若當日陛下自沉於崖山,宋瑞隨便立個傀儡,現在哪裏還有你我現在說話的份兒!”鄧光薦轉過身來,對著陳宜中大聲分析道:“宋瑞有心問鼎,亦不必召開這個約法大會,直接效仿一下我朝舊事。難道蘇家、方家和天下豪傑,還會在乎柴家的孤兒寡母何處安身麼?”

“這?”陳宜中汗流浹背,遲疑道。當年陳橋驛,趙家天下就是如此從柴家奪來的。同樣是武將功高,同樣是朝中隻有孤兒寡母。

並且,從追隨者的口中,陳宜中得知,幼帝趙昺似乎對苗春的教導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後,宮廷侍衛中的各級軍官就都換成了教導旅戰士。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懷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軍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發難,恐怕朝廷連一絲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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